麦田上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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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信封空空

    宋明收到了方晴的来信。

    以往,方晴写给他的信都是厚厚的一沓,拿在手中沉甸甸的。而这次写的信薄薄的轻飘飘的像一片干枯的梧桐树叶,他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方晴要和他一刀两断分手了。信很轻,他的心却有一下变得千斤重,他预感的那天终于还是来了,他觉得手脚发软发麻,后心发冷,他的肺好像停止了舒张,心脏像被人抓住往外使劲掏扯,有一种撕裂疼还有一种空洞感。

    他不敢打开那薄薄的信封。他想他不用看也能猜出八九,因为这封信太反常了。以方晴的文笔,姑且叫文笔吧,反正她写信就和她说话一样,想到什么说什么,想到什么写什么,无非那些话从舌头上跑到了笔头上。虽然常常动不动就是十页长篇大论,但你别指望这里有什么起承转合的章法伏笔千里的手法,有什么突出的中心思想什么鲜明的主题,什么都没有。

    有时宋明看完都不知道她都说了些什么。无非看了一部书男主女主怎么怎么,炒了一个菜什么汤汤水水,去商场什么也没买看了什么什么,自己坐下来发现腹部有一点点,对,是一点点吗?一点点的游泳圈的肉肉……宋明看了都想笑,站着都快要能看出来了,坐下来还只发现一点点?

    这女孩儿真是个奇怪的物种,眼角只不过出现一丝儿像紫荆花脉一样的纹痕就大惊小怪,对着镜子忧心忡忡感叹什么红颜易老青春易逝伤春悲秋拔弄半天,腹部那肉肉明显比那一丝儿纹痕不知大了多少个数量级,却又被她说成只一点点。他怀疑方晴的眼睛是个跨物种的多功能集成变焦镜,看这个时可以是显微放大镜,看那个时是缩小镜,还有选择性聚集功能和随心所欲的让一片变清另一片模糊的功能,甚至还有随时随地穿越时空任性变幻的功能,能让你一会儿是大英雄一会儿大蠢驴,一会儿多情郞一会儿负情汉……

    有时不只毫无章法,连基本的文法语法都不通,说她养的一盆拖泥带水的绿萝叶子光辉灿烂,说晒的被子上散发出烤绵羊尸体的味道……不知道她夜里钻进这被窝还能不能睡得着。

    话题也是随时切换,正说着她妈让她去菜地摘几把长豆角,接着就讲起她们女生宿舍夜晚聊的那些禁忌话,比那旋钮换台的电视机还换得快。

    有时偶尔聊到一个话题,方晴会说,老臭,这件事我在信给你说过的呀,哼,你对我说的话从来不上心。然后就会给扣上他不在乎她、不耐烦她不爱她等各种罪名的大帽子。

    宋明辨解说,你一下撂过来一堆杂物百货我怎么能记得清每一件物品?

    亏你还读《资本论》,我这几页你偏不记得了。还说你心里怎么怎么想我,骗人,骗人!你个老臭。

    所以,读方晴的信从来不存在阅读障碍,只存在记忆和理解障碍。

    宋明读着很自然的仿佛能看到方晴活灵活现地就坐在他身边,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小说一边津津有味地塞着零食一边还能嗒吧嗒吧的流畅的和宋明聊天,和宋明那位把烟夹在嘴唇不用手扶就能一边讲课一边板书还不妨碍随时吧吧地吸一口吐个圈的化学老师有一拼。

    宋明说她写的信就是口水信,简直就是浪费邮票对不起邮递员。当然,要说她写的这十页信一点主题没有也有点冤枉她,这个主题常常出现在最后一句,有时候还会因为前面说的话收不住,把主题批到了纸面的一个角且写得歪歪扭扭,就像亲朋好友都来给新郎庆贺却把新郎挤到了一个门旮旯里边脸都挤扁了一样。

    老臭,我想你了。

    这就是方晴十页信中唯一能看得懂的主题,一定在最后,给人一种图穷匕首见的错觉。

    宋明坐下来,咕咚咕咚先喝了两口水,稳了稳心神,有些事,你终究要面对的,逃避不了。他取出小刀和往常一样轻轻地划开信封,眼睛顺着切口向里搜。

    信呢?怎么没有信呢?

    他完全切开封口,看了看,空空如也,不可能,难道是别的什么东西,比如一张小照片什么的?他伸手来回摸了摸,连那角落也用指尖探了探,好像确实什么也没有。他又倒了几下,什么也没倒出来。难道邮递员邮信时不小心把里面的信弄丢了?他仔细看了看封口,崭新崭新,像刚划破的淫浸着鲜血的伤口,不像被二次封过。

    他坐在桌前,大脑已回到天地未生的元初状态,无空无色无感无觉无动无静无生无灭无思无想无触无欲。

    他不甘心地把那空信封在手中翻来翻去,他似乎晃见那信封背面的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他急忙摆正定睛一看,一个角里画着一头小毛驴,对角里画着一只小胖猪,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在笑。再仔细看,那毛驴的两只眼睛画得出奇的大,细看那驴眼,那眼中竟然还画着一只和对角那只小胖猪一模一样地微型小胖猪。

    她这是什么意思?笑话我愚蠢吗?是在讥笑我吗?是向我报喜她成功调入城区吗?

    该不会这么快又有了新的男朋友了吧?应该是个白马王子吧,所以,她才嘲笑我就是一头驴。

    有可能,不然她怎么会连一页信都懒得写了呢?只有一个解释,她用一个空信封告诉她,她已与他无话可说,无话可话,此时无声胜有声,沉默是金,是个金铡刀,一刀把他和她的过往和将来、前世和来世铡断,任那切口筋断骨裂鲜血淋漓,请他从此不要再打扰她的新生活。

    是的,方晴曾经也和他说过,对往日恋人最好的祝福就是在她的生活中完全消失,就算有朝一日擦肩而过,也要再不相认。

    其实他也知道,方晴从来不乏追求者,他就曾经看到过夹在她书中的求爱信,看到过有人送给她的各种小礼物,她对他说都是闺蜜送的,那眼神躲躲闪闪又能骗得了谁?

    这次被哪个小子乘虚而入也说不定。

    宋明不禁懊恼万分,他觉得他的血在奔腾,他按捺不住想立即见到方晴,告诉她,他爱她,他要娶她,求她不要离开她,他要放弃一切来陪她。

    但他突然又泄了气,坠入无尽的阴冷的黑洞。他能给方晴什么呢?他什么也给不了她,只会让她感到委屈,让她痛苦,让她的父母怨恨他。

    说不定,方晴这会儿正在和她的父母,或新的男朋友,高高兴兴地逛街,给她买最好吃那款冰激凌。她正吃得一脸地满足与幸福,他能听到她正撮起小嘴熟练地把那冰激凌旋转半圈滋滋地吸舔着那快要流下来的乳白的奶油。

    宋明痛苦地抓扯着头发,又握拳使劲咚咚地敲打着脑壳,拼命压抑着哭声,就像在一万米的深海底100Mpa气压下将要喷发的火山。

    方晴原本想给宋明编一个悲情的段子捉弄捉弄他解解气。但她发现,在她这种充满期待满心欢喜还有点得意洋洋中,写出的段子根本无法触动宋明的灵魂,连自己看了都忍俊不禁。她试图让自己进入苦大仇深的角色中,但也无济于事,她做不到。看来,她是当不了戏曲编剧的。她又胡乱写了一些,但总觉得都是些可有可无可说可不说的话。她无聊的随手画了起来,宋老臭,这头大蠢驴,大蠢驴。她画了一头驴。

    她突发奇想,就在信封上画一头驴。对,再画一只小猪,一只快乐的小猪。对,一只快乐的小猪,她不禁快乐地唱起来:

    小小猪,胖乎乎。

    吃得饱,睡乎乎。

    晒太阳,暖乎乎。

    大懒虫,小小猪。

    哼哼哼,小小猪,

    一只快乐的小小猪。

    哼哼,在驴眼中再画一只小猪。我要告诉你宋明,你这头大蠢驴,你心中那只可爱的小猪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