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故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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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竹怜新雨

    (一)

    云栖寺中因为日日香火旺盛,供桌上供奉的羹饼瓜果也是丰富诱人,左近山林中的小猫精小鼠精时常会悄悄流进来偷吃供桌上的羹果,逝水忧云本来是护法,前日里却倏忽之间有些于心不忍的放任一只小小猫精自云栖寺中逃走,那是一只年幼贪吃的小小狸花猫精,只为嘴馋偷吃佛前香案上的几块羹果供品,就枉自命丧在自己掌下,确是令人十分有些于心不忍,虽然以自己现下一身荏弱之躯,想也未必能够当真一掌拍死了它。

    但是,他那时却一心只想着让它能够好好在这世上活着,它虽是妖精,但是却一般也是红尘人世间生死皆苦的芸芸众生之一,它只是偷溜进云栖寺中偷吃几块佛前供品来的,那些供品左右也是供在那里给人吃的,既然众生平等,那自然佛主吃得,猫精也一般吃得。

    活着,本自该是件痛苦的事,因为众生皆苦,但是这世间一生一灵,一草一木,却又有几个不是一心执念生死,于七伤八苦中苦苦挣扎活命的?正因为于此,每月初一十五进寺烧香拜佛乞求菩萨保佑成了中原之地一切凡夫俗子常态,世人一心只以为佛陀菩萨法力无边,能救天下一切芸芸众生于生死危难,即是有机会好好活着,却又有几人肯真心顺应天命,看淡生死的呢?世人在佛前虔心磕头上香终其不过只是乞求菩萨在生死危机时分能够出手救救自己,替自己逆天改命而已,都说是生死有命天意难违,但是众菩萨跟前的梵香供奉却是自来也不见少的,许是因为云栖寺中每逢初一十五前来佛陀菩萨跟前上香供奉的善男信女人数太多,寺中住持已经几次下令云栖寺中从此以后山门自早到晚终日大开不闭,即是有心前来上香,自是没有让人悻悻而回的道理。

    菩萨终究还是菩萨,因为看不破生死皆苦,一心想着普渡世人守护苍生而难以堪破生死执念,窥破空色之幻而难证阿蓐多罗三藐三普陀道,但是放下这个执念,也就再不能被称之为菩萨,许是因为能够慈悲施舍给一个在生死一念之际苦苦挣扎求命的芸芸众生一个能好好活着的机会总是件让人一瞬之间十分心满意足的虚荣事情,因此上这尘世间的神仙妖精但凡想要修持佛法的,总是以修行菩萨道为上,毕竟红尘人世间的善男信女和凡夫俗子中,稽首跪拜菩萨的人总比皈依佛主的人要多上太多,寺院中若是不供佛主,日日香火供养倒是却未必能见得冷落稀少,但是寺院中若是胆敢不供菩萨,只怕是连一株香火供养都休想乞到……

    世人看来是十分喜爱菩萨,佛无七情六欲,菩萨却是有情无欲,佛无生死之别,菩萨却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无善恶之分,菩萨却惯会劝人向善,佛窥破恩仇爱恨,菩萨却以德报怨,有爱无恨,佛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菩萨却只因一株香火无休无止无悔无怨的四处救死扶伤,扶危济困,若论是反叛天规,忤逆天道,三界中自是无人胆敢来和西天极乐净土上的诸位菩萨争夺第一,只是,如此无休无止无悔无怨无贪无嗔痴心不改的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下去,自己的贪嗔痴爱只怕要犯齐了,佛门一脉中最无可奈何的一件事,却正是菩萨可以普渡众生,佛却难渡诸位菩萨……

    想到菩萨,他忍不住淡然蹙了蹙眉,他知道师父他老人家想要将云莲带在身边修菩提道的,但是这条路现今看来,却当真并不好走,不管怎样,披散着一头如云似水的三千烦恼青丝去慈悲为怀普渡众生,那心中止水波澜的七情六欲,只怕是如何荡尘涤垢,也终难彻底荡涤干净的,其实在这之前,师父他老人家心中最看重的其实是无情,只是无情毕竟是帝俊圣皇之子,是不可能长久待在西天极乐净土上的,无情自从被云水尘恨自普渡山上一路上浩浩荡荡的护送回去崂山上之后,帝俊圣皇觉得爱子在普渡山上受委屈了,所以在爱子一回来崂山上,就亲下口谕将他封为花水少帝,已经在心中打定主意日后要让无情执掌崂山一脉大统,其实如此对犬戎并不公平,因为无情和犬戎之间并未有一次公平竞争,上次师尊在弘愿寺中向他提起穷奇,逝水忧云因为在江湖中消息还算灵通,自然听说了之前在崂山上发生的滴血为亲一事……

    那自然是在无情刚才自普渡山上回去崂山上时,帝俊想要在圣皇殿中为爱子摆上一桌丰盛酒筵接风洗尘,犬戎为此特意跑去槐江山中采摘时令仙果,不想却偏巧赶上看守果园的穷奇狂性大发,被一爪子重伤,拖命逃回来崂山上之后,帝俊圣皇割破自己拇指放出半碗神血让他喝下,以此救下他性命,医好他身上重伤,犬戎也因此而身上有了帝俊神血,按照世人眼光,如此犬戎也该算是帝俊之子了,所以帝俊就这样急匆匆的封无情为花水少帝,不要说是逝水忧云,三界中的芸芸众生中有几个以为这样对犬戎公平,而且无情自来性子冷傲张扬,从来就未曾在心底里当真看得起这个日日在俊皇身边贴心服侍的犬戎,所以自从无情被封为花水少帝之后,江湖上就一直流言蜚语编派议论不断,大多是以为帝俊圣皇立太子该以德为先,而不是谁受宠爱就偏心谁,如此任人唯亲,也难怪崂山一脉在三界众神佛仙圣中日渐式微,东夷之地上虽然仙山福地不少,但是修仙之人却日渐稀少,自然是因为跟着崂山一脉未必能有什么太好仙缘,毕竟修仙之人有几个不想要飞升天庭的,但是帝俊他老人家却是自来极少为了这样事情操心的……

    ……

    ……

    (二)

    虽然心知必定是一个会用自己一生一世一辈子来刻骨铭心的镌刻在心的女人,虽然心知必定是一个会用自己一生一世一辈子来不知如何面对的女人,但是,这近在咫尺却步履蹒跚的艰难一面,却当真就是那般天意难违亦或是在劫难逃的不管怎样都逃脱不掉的呢,现下正是江浙一带梅雨时节,一片碧空如洗含烟青翠的幽绿竹园之中,遮天蔽日的斑驳竹影深处,一条青痕斑驳曲径通幽的青石小路上面,他一身披头散发灰袍青衫的一步一踱苦苦徘徊流连在宝莲别院绿萝倒挂艾草清香的绿竹蓬门跟前,蓬门内虽然清秋深锁,但是开锁的钥匙现下却偏巧正沉沉悬在自己腕上,华严长恨二人知道他是来云栖寺中做什么的,长恨他确是不知道当初挑唆自己去东华帝君的少阳府中夺金血元珠的幕后主使到底是谁,因为那时和自己接触的只是几个各自有自己山头的寻常妖精,只是一力拉拢他觊觎金血元珠中的磅礴神力而已……

    所以二人随口找个说辞下山去另找一间客栈住下,华严本来对血元珠之事并未有多在意,他现在心中最忧虑不安的自然是莲澈父子被归云山庄劫走一事,其实忉利天庭根本是不会轻易将他父子二人一起押在斩妖台上一刀两段的,只是趁机戏谑一下灵山佛祖,但是没想到如此却偏巧给了归云山庄可乘之机,趁机将他父子二人拉拢过去,这个归云山庄近来似乎一直在设法拉拢江湖上一些法力精深的可用之才,似乎是在秘密筹谋什么事情,华严本来想着只身一人闯进归云山庄之中将莲澈父子强行带走,却因为齐云山毕竟是南华上仙的地盘子,不好无端生事,只能先暂且寄身在云栖寺中探听消息,而沐水长恨只是在云栖寺中偶然相识,华严在心中确是也没打算着自他口中打探到多少有用消息。

    但是二人在下山之前却很用心的告知逝水忧云荼蘼平日里喜欢以松花粉洒在糕饼甜点上,为此逝水忧云不得不每日里亲自下山去替她采买一些松花粉回来。

    那一包用半片荷叶囫囵包裹起来的松花粉一路上隐隐约约似有若无的阵阵飘渺散播着江浙鱼米之地梅雨季节里面最让他不堪回首的一缕栴叶清香,回不去的是过去,求不得的是当初,明明只是人间四月松树开花时被人采收晒干之后用来洒在糕饼甜点上的松香花粉,但是那半片荷叶中阵阵随风散播出的沁人栴叶清香,这却又该是自己的天劫还是孽缘呢?

    抬头看看竹影斑驳之间那风卷流云间几抹温柔如水的炽烈阳光,他知道,再如此踌躇拖延下去,午膳的时辰就要过了,自己是个男人,纵是几日不饮不食也不至于饿死,但是一个女人和两个襁褓中的小小婴孩,纵是一顿不食想也是十分煎熬难过的,难得自那两个浪荡少爷走后,荼蘼她开始自己动手下厨给孩子们煮吃的了,两个孩子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既然是在这云栖寺中,逝水忧云想着,不若一个叫禅水鸢梨,一个叫禅水鸢提……

    逝水忧云一念及此,自是再不敢在别院蓬门外面再平白踌躇耽搁一分,左右自己也已经是个一脚踏上斩妖台的人了,若是当真在宝莲别院中被她一刀砍死,那倒却也当真算得上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的了……

    ……

    ……

    虽然是间小小别院,但是院中粉墙黛瓦廊檐亭轩的倒确是十分清幽素净,许是因为七月里的梅雨天气让屋子里面纵是四面轩窗大开大敞也仍旧是闷热难耐,两个容颜清丽灿若桃花的粉嫩婴孩现下都正在凉亭中的一张蒲苇席子上安睡乘凉,席子旁的大理石桌上整整齐齐的安放着一桌江浙寻常百姓人家平日里吃喝惯了的糕饼羹果,素酒清茶,只是,那桌子上的糕饼酒食怎的竟自会恍然之间让自己惊觉到那般似曾相识的熟悉之感,荷叶子里几枚八宝饭团,里面夹裹着豆沙蜜枣的,一碟子八珍甜糕,上面本该些许洒上些松花粉才对,荷叶碗中是几块杏仁奶糕和玫瑰酥饼,只消吃过一次,那清爽滋味怕是三生三世也忘却不下,另外两只稍小些的荷叶碗里,自然该是二两木瓜脯子和金橘蜜饯,茶碗里是樱桃酥酪,茶盏里是碧螺清茶,酒壶里嗅嗅气味该是一壶上好的茉莉清酒,一只大汤碗中几片竹笋藕片,萝卜青瓜,是才自盐水中沥出来的,但是因为盐水的咸淡掐算的很好,那清新脆爽的滋味,当真是让人三生三世也忘却不下……

    记忆中苦苦追寻却无处可觅的似曾相识和前尘旧念,招之不来却又挥之不去,他当真是在尘世间第一次这般披头散发落魄不堪的垂首侍立在她眼前的吗?为什么四目交错之间,他却不可名状的自心中陡然而生出一丝想要伸出指尖来轻轻蹭蹭她笑颜如花的娇嫩脸颊和清冷下巴的蠢蠢冲动和欲念,本自是一片风平浪静波澜不惊的深湛心海,看似清净无边,却难了六根烦乱,身在六尘,菩提叶落,荼蘼花开,轮回六道,执迷不悔,黄泉忘川,水阳江畔,擦肩回眸,江湖两忘,云栖寺中,恍若隔世,是劫是缘……

    天知道这一桌清甜四溢的酒食羹果一个神识疯癫清眸呆滞的娇弱女子是如何在半醉半醒之间神差鬼使的费心蒸煮出来的,无需执手搭脉,也一般看出她的灵台现下确是还未彻底清明归醒,一切言行思虑依凭的尽数只是一点点未泯神识灵光一现而已,鬼知道华严莲澈那两个浪荡少爷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她现下这个样子只怕是连服侍照料自己都已经是勉为其难自顾不暇的了,却又如何能够再操心兼顾起两个襁褓中的小小婴孩?

    ……

    ……

    和寺中师父乞求得在宝莲别院中的后柴房里留身借宿几日竟自是比自己心中斟酌臆想的还要轻易顺利上许多,因为这母子三人现下看起来确是十分需要旁人日日护持看守服侍照料,但是男女授受不亲,寺中大小师父又怎肯平白接下这等有污佛门清誉的慈悲苦差,左右自己在寺中大小师父眼中也是个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落魄浪子,只要肯给他一口清茶淡饭,一张草席竹榻,他必定是什么都肯干的。

    这个女人看样子不管灵台清明不清明都一直不太喜欢自己动手打扫房间,轩窗上的绿纱已是生满锈迹,也不知道扯下来浆洗浆洗,门窗上的湘竹卷帘看样子总有十天半月未曾清洗擦拭过了,床榻上的云锦帐子上面轻轻伸手抓起来抖上一抖,就已经是灰尘满面,七月里天气闷热,床榻上的绣花枕头和锦衾薄被也不知道拿去院子里麻绳上晒上一晒,是啊,她自是不知道的,因为她哪里知道去何处寻根麻绳子来栓在院中大树枝子上面晒衣裳被子用呢?

    院子里的残花落叶也不知道几日没有洒扫过了,落叶成灰残花化泥的,让人看了心中很是唏嘘无奈,怪道她一听自己让她去道观里当姑子时立时炸毛狐狸一般对自己凤眼圆瞪横眉立目起来,那暴躁如雷的娇嗔模样,即是自己见了也忍不住想要存心上前寻衅撩拨上几句,敢责是素日里这般脂粉华裳的骄逸懒散惯了,要她去过山门中的清苦日子,想也是很艰难的,虽然云栖寺中的日子可当真算不得是很清苦了,吃块糕饼都要洒上些许松花粉,说起来确是有些骄奢淫逸,但是忉利天庭上的散花天女,不管怎样,也确是不该将云栖寺中的规矩强行加挟在她身上。

    那半片荷叶包裹中的松花粉些许洒在樱桃酥酪之中,两个孩子倒是很喜爱的,即是喜爱,那就不妨多喂上几口,吃饱了睡的才沉,蝉鸣声声的七月天气里,半夜里的小孩子哭闹是最讨人嫌的。

    身上偏巧还有一两多散碎银子,去山下临安镇中替她去量身剪裁上一件素白长衫,回来将身上那袭淡黄色鲛绡霓裳换了,当日水莲王城之中皇太子妃身上那身落花水月云锦流帔素黄霓裳,怎好这般明目张胆的在红尘人世中四下招摇现世……

    刚给两个襁褓中的婴儿用温水洗净身上尘垢,趁他们现下还沉沉睡着,正好腾出手来在凉亭里替她好好梳洗梳洗头发,她头上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簪环钗钿至少在他眼里当真早该是一褪手扯下来扔了,不过是些凡间累赘,几枝松钗柳钿插上去就好。

    小小桃木梳上些许沾上些井中清水,一绾一绾的将掌心一捧三千烦恼青丝自发根轻轻梳通到及腰的发梢,木梳流转之下,却当真是三尺青丝如水,只惹得六根覆雨翻云,想来她平日里在水鸢楼中浣洗头发用的沐膏玉露也并不比沐水云莲那孽障崽子差些……

    想起云莲,他蹙了蹙眉,恍然惊觉到这却当真已经不是自己第一次替人梳洗头发了,第一次是替沐水云莲那个小孽障崽子,那小孽障崽子平日里总觉得将头发披散在肩头风卷云散的很是妖孽妩媚,潇洒清逸,自己因为看不过眼,要他束发,他却说女子十三四岁及箅,男人十六七岁束发确是应该,但是似乎,他才只有几个月大……

    ……

    ……

    (三)

    八月里的天气在江浙一带却是一年中最风轻云淡阳光普照的和暖晴好天气,连绵两月的梅雨季节刚过,竹林中一片沾风染露的雨后春笋一夜之间即遍地破土而出,崭露尖角,一只一只采下来装进竹篓里面,一看就知道滋味定是肥肥嫩嫩新鲜清脆的很,娇嫩的笋子上还四下沾染散播着脚下湿润泥土的淡淡清香,不管怎样,切来炖汤,总是能清心消火……

    绣花枕头里添多了花瓣茶叶,平日里花香茶香嗅的多了,想不上火都难,尽数抖落出来换上新鲜竹叶,即降火又明目的,岂不是很好……

    女人不管天上地下仙子凡胎甚至是仙精妖孽都十分喜爱甜食蜜饯,羹果酥酪,但是现下自己却只会以艾草和上糯米蒸出几个青饭团子来勉强给她母子三人果腹充饥,好在云栖寺中借宿着的一众善男信女现下又不知从何处寻来一种以鲜奶冲入绿茶冲调而成的餐后茶饮,听说滋味很好,不妨明日里就上山上多多采些松子榛果核桃银杏的拿去山下临安镇上货卖出去,卖来的钱在山下刚生下小牛犊的农家村舍里换些新鲜牛乳回来,除却冲茶调饮之外,亲娘奶水不足,两个孩子日日以杏仁藕粉和樱桃酥酪充饥,长大之后说不得又会似亲娘一般贪吃蜜饯甜食,不若现下就将新鲜牛乳加些清淡盐水喂给他们,两个仙根秧苗,长大之后若是贪吃羹果点心,蜜饯甜食,只怕会无端招惹世人笑话……

    想到孩子,他微微蹙了蹙眉,虽然他是黄帝之子,但是荼蘼生下来的那个孩子,却不知该如何带回去太白山上,三清玉帝和佛门一脉好歹还有些交情,五方天帝和忉利天庭之间却是没什么太大交情,自己日后即是不在西天极乐净土上当护法圣尊了,在太白山上的亲事也只会是为了五方天帝之间的相互联姻的,逝雪青莲尚且可以在水莲王城中封荼蘼为皇太子妃,但是自己……

    雨后斜阳中的天目山上,一抹七彩霓虹散播下的淡青烟水之中,他轻轻的拉起她的手腕,在宝莲别院之中淡然抬头含眸眺望着清凉峰上那一抹淡青烟云中温柔似水的七彩霓虹普照,他知道梵天界中身披七彩霓虹的护法侍卫总共只有两个,一个是忉利天庭中的圣莲大祭司逝雪青莲,一个是化自在天上的小少主子鸢尾祎陀,这让逝水忧云心中很不是滋味,因为荼蘼她一绾青丝半掩下的那一双自来清冷呆滞的翦水清眸在淡青烟云下那一抹温柔如水的七彩霓虹潸然普照下竟自是一瞬之间稍纵即逝过一丝这世上最斑斓耀眼的深湛眸光,那一丝一闪而过的深湛眸光刹那之间仿若是让他心中隐隐似万箭攒心一般爽然若失的伤心欲绝,痛不欲生,他倏忽之间竟自是不可抑止的自清净灵台深处汹涌泛滥出一丝为何不可横刀夺爱的邪淫私念,只是转瞬之间,又被几声清净梵音给强行震摄下去,横刀夺爱,他凭什么,他对母子三人所做所为本来就已经足够上忉利天庭上的斩妖台的了,为何还要起心贪恋这红尘人世间诸般酒色淫欲,无端祸患天下苍生,虽然在他心中,因为自来自恃自己灵台清净,一尘不染,从未想到过自己有一天竟自也会痴心惦记起一个销魂女人,但是为何,现下的他却竟自是仿若已经忘记了一道自己之前深信不疑的刻骨铭心的真知至理,一眼之间爱上一个女人,是色,一念之间爱上一个女人,是欲,前世西子湖畔三千回眸,只换得今生断桥之上一次萍水擦肩,花颜月色,尽是人世间虚无缥缈之空色之幻,红尘色欲,尽是大千中诱人沉沦堕落之风尘迷障,自己本自该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才对,但是现如今,他却在天目山上一抹温柔普照的七彩霓虹之中如此恋恋不舍的贪婪攥携着她的手腕,这个从前自己却一心只是想要从她口中那条小舌头上得到一些碧血元珠线索的妩媚女人,她腕子上的洁白肌肤自是没有江浙一带女子那般肥嫩白腻如芙蓉出水,但是这江浙一带的寻常美人胎子,又哪里会有她这般轻盈纤细的白皙胴体,妖孽红颜,中原之地女子,不管长安洛阳或是西湖扬州,尽皆是以体态丰盈珠圆玉润似出水芙蓉梢头豆蔻为聘娶之上,似荼蘼这般风情万种销魂妩媚之临凡天女,世人却尽皆将她当作媚惑众生的蛇精狐媚一般痴心妄想却望尘莫及,想必是怕一饱淫欲之后唯恐被纠缠不休,身败名裂,更担心此等簪环玉饰绕身的青楼女子,自己日后可能侍奉供养的起……

    好啊,世间凡夫能够有此自知之明,不敢轻易亵渎天女仙身玉体自是再好也不过的,因为他们配不起她,莫说是今生今世,即是修行十辈子也一般配不起她,她说她和逝雪青莲缘分已尽,或许当真是为了那个在红尘人世中寻不到一丝踪迹的长卿太子,听说这位太子出生时雪月菩提王城的御花园中正是长卿草花开的季节,他二弟云缺出生时,御花园中开满了忍冬草花……

    只是,她现下为何却在天目山上的清风云卷和霓虹落日之中这般瑟瑟打抖的轻轻将手腕抵在自己脖子根上来回抓绕抚摩,好似两军阵前那些充作女谍细作的女子才会对想要迷惑的阵前统帅做出如此行止,但是即是不是美人计,他也心知为什么世人都说一眼之间爱上一个女人,是色,一念之间爱上一个女人,是欲,萍水相逢之间,擦肩回眸江湖两忘,是缘,恍若隔世之间,前世今生一线相牵,却是劫,是他不管怎样都一般是咎由自取在劫难逃的劫……

    “殿下今日身上怎的忽然沾染上这些幽昙花气味,”一抹七彩霓虹散播普照的淡青烟水之中,她的几根纤纤玉指仍旧温柔似水的轻轻抚摩在他脖子根上。

    “许是午膳才吃过几块花糕点心,味道沾染在身上,未及散去,”爽然若失之间,他一脸失魂落魄的淡然敷衍她说。

    “殿下平日里午膳最喜吃的,难道不是玫瑰菠萝馅,上面洒着茉莉花的花糕点心?”她问,

    “昨日御厨房里的新鲜样式,看着新鲜,就吃了几块,”

    “幽昙花一年才得花开一瞬,刹那永恒,殿下今日吃了,明日却又上哪里寻去?”

    “随缘,”他说,

    “殿下这谎话撒的倒是一惯滴水不漏的,这分明是凤藻宫中那个洒扫宫女身上的脂粉气味,”

    “你已经是少阳宫里的太子妃了,”

    “本宫嫁的到底是殿下你,还是这座冷清清的少阳东宫?”

    “恒河之畔四季花开,若不是怕你闷着,本王又何必命人自冰窖中取这许多大冰块子来灌在铜缸里面替你清凉解热,”他说,“若是你嫌这荼蘼轩太冷清了,明日本王即刻命人替你架些炭火进来也可,”

    “你,厌旧喜新,欺人太甚,”她的几根纤纤玉指恍然之间不可名状的在他脖子根上微微颤了一颤,紧接着,似一把淡青如水的青玉匕首一般刻骨铭心的在他膀子上面狠狠抓挠上一道赤红血印,“殿下你可曾知道,前日里你酒醉之后可是清清楚楚的告诉本宫,那个小宫女她,是罪臣之女,是当年满门抄斩时一条漏网之鱼……”

    “别费心了,父皇母后他们心中早已明知此事,你若现在去找他们嚼舌根子,只怕连这荼蘼轩也不配待了,你本名牒云荼蘼,而牒云并非民间凡姓,你一族虽在水莲王城中位高权重,却仍然是来历不明,父皇母后纵不嫌弃,也未必护你,若是再不肯好生安分守己一些,就先去冷宫之中看看那些被挑断青筋之后绑在竹筏上准备沉入恒河的获罪宫人,”他说,“那些宫人被绑在竹筏上之后总要先在御花园中的千倾未央池中被沉下,捞起,再沉下,再捞起的好好清洗干净身子,之后才会被抬到恒河边上拴块石头扔进恒河之中任恒河之水洗净心中一切尘世污迹,如此死后才可回归天界,不至于去十八地狱之中吃苦受罪……”

    他轻轻伸手抚了抚自己肩头那一抹刻骨铭心的赤红血痕,看着她一绾青丝半掩下一双深湛清眸中那一缕伤心欲绝万念俱灰的呆滞眼神和眸光,他溘然之间竟自是忍不住心花绽放的微微的笑了,逝雪青莲,这世上没有后悔药的,回不去的是过去,求不得的是当初,有些人,一旦放手,就再无后悔药可吃,有些人,一旦爱上,就再无回头路可走……

    (四)

    因为杭州城相距天目山不过一百五十余里,所以灵隐寺和云栖寺之间的江湖消息来往传播的总是飞快,逝水忧云这段时日里一直在云栖寺中照料荼蘼母子三人,虽然没有特意关注,也仍然是知道在山下另外找客栈栖身的华严太子近日里和自己的师弟莲澈在五百里外的箕尾山上狠狠打了一架,只是不管是对斩情还是对逝水忧云,这一场同门相残却着实是有些让人心烦意乱,因为华严和莲澈虽然是灵山佛祖座下弟子,但是他二人在箕尾山上这一架打的,却是和归云山庄甚至是崂山一脉都有很大牵连关系,而这样的牵连关系,却是斩情和逝水忧云打心底里连想也不愿意想的。

    逝水忧云为此还特意自云栖寺中回去了杭州城中的灵隐寺中一趟,仔细向斩情问了一问箕尾山上的事情,据斩情说,事情起因是无情因为之前在齐云山上师从过南华上仙一段时日,所以本来也是医术奇绝精湛,但是数月前却忽然魔性大发,借着替崂山左近山神土地医治身内顽疾之机,吸取他们身上的精血和五行之气,犬戎因为不愿意看到无情做错事,悄悄将此事告知给帝俊圣皇,无情因此被帝俊圣皇气急之下用打仙鞭打了三百,贴身侍卫云水尘恨一气之下私下里将犬戎废掉半身功力,打个半死之后扔去了整座山头自上而下无草无木光秃秃一片乱石的箕尾山上,却隐瞒圣皇犬戎是独自一人去箕尾山上静修,圣皇宅心仁厚,自然没怀疑什么。

    其实圣皇当日以打仙鞭将无情打了三百并非当真是因为私自吸取那些山神土地的精血和五行之气,因为圣皇当时已经查明无情是私下里悄悄自伏羲圣皇的苍云山上取来两块炁土,这两块炁土以自那些山神土地身上取来的精血和五行之气浇灌,可以替清裳父母重塑仙身,无情曾经私自去东岳山上的东岳大帝府中偷看过忘川名录,得知清裳父母现下还被押在枉死城中,尚未入轮回投胎转世,就私心想要去枉死城中将清裳父母救出,然后用两块炁土替他们重塑仙身,但是此举有违天道,圣皇怎么可能同意,无情一气之下带着清裳和尘恨自崂山上出走,回去齐云山上的逍遥殿中继续当他的逍遥天子,归云山庄其实本是云水尘恨在一百多年前所创,虽然那时无情还在西天极乐净土上当护法圣尊,但是也已经是名义上的归云教教主,其实归云教的创立本来是来自于尘恨一次去西天极乐净土上探看无情时无意间提及的他父亲屏翳因为自来风流成性,在三界中和不少仙女妖女私生下来不少私生孽子,但是他父亲平日里又不怎么管教这些私生孽子,以至于一个个的在江湖上闹出来不少乱子,无情提议他可以在齐云山上创立一个归云教,再在逍遥殿左近修建一座归云山庄,山庄中多多放上一些三界中稀奇难得的武功秘笈,可以以此将这些人拉拢来自己身边,因为无情虽然贵为帝俊圣皇之子,但是他母妃却是个地位不甚太高的侧妃,一众兄长都已经被发派出去各自封王了,自己日后在崂山上未必能被那十个太阳哥哥和十二个月亮姐姐容下,不管怎样,齐云山上一座逍遥殿,一个归云山庄,再加上归云教的江湖势力,即是日后自崂山上出走,也不至于在三界中无法安身立命。

    但是无情并没想到此次自崂山上出走,是因为父皇阻止他去枉死城中带回清裳父母,好在两块炁土他已经随身携出,复生清裳父母之事还可以在归云山庄之中继续徐徐图之,毕竟为了父皇和东岳大帝之间的交情,他不能亲身去忘川河边找酆都大帝打架,但是归云山庄中近年来被尘恨暗自收拢来的各路江湖高手,总还是能派上用场的,因为虽然是在江湖上声名远播的归云教,教众弟子也并没有一个是寻常凡夫,都是能有上天入地本事的。

    但是当时,云水尘恨心中想法却是和无情很不一样,他是因为滴血为亲之事一直在心中对犬戎耿耿于怀,毕竟自从滴血为亲之后,在江湖上的纷乱传言蜚语中,连无情在崂山上花水少帝这个亲赐封号都已经开始渐渐的偏私不公起来,云水尘恨因此而在心中认定这个犬戎想要鸠占鹊巢,反客为主,设计争夺无情这个圣皇亲子在崂山上天经地义该有的一切。

    因此上很快,归云教里的那些各路高手就被云水尘恨暗自下令要设法在箕尾山上让那个半路认来的野杂种犬戎神鬼不知的莫名消失,必要时刻,可以用炼魂水,那炼魂水本是云水尘恨一百年前在江湖上偶然所得,因为这炼魂水是以上古禁法炼制,入体之后会以自身为熔炉,在日常呼吸吐纳中渐渐将身内元神灵力炼化成一颗乌黑金丹,此时金丹中的元神自然早已化灰,魂魄灰飞烟灭的彻彻底底,但是金丹中被炼化的灵力却可完好无损保存下来,吃下自然可增长自己功力,因为以此法增加自身功力本是天道不容,因此上云水尘恨自从得到炼魂水之后就一直将此炼魂水封在归云山庄暗阁之中,今次若非是对那个犬戎忍无可忍,也断不会轻易动此念头……

    但是谁想到,那个犬戎被浑身折筋损骨的扔在箕尾山上之后,竟然在伤痛稍好些时一脸可怜兮兮的一路寻去杭州城中的灵隐寺里,想要找大师兄斩情借些银两在箕尾山上盖一座简陋茅屋,斩情心中自是以为定然是无情在崂山上倚仗帝俊圣皇对他的无底线纵容宠溺而因为告状之事对犬戎狠毒报复至此,起心想要私去枉死城中劫人本来就是他的不对,犬戎如此也是为了他好,不愿见他一错再错,谁想到他却心毒手狠至此,看来江湖上那些流言蜚语却倒是有几分道理,帝俊圣皇在立太子这件事情上,确是有些过于偏私,长久以来犬戎在崂山上对帝俊圣皇也算是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了,而无情平日里在崂山上是个什么样子,自然也不必旁人来和斩情细说,那时师兄弟四人同住在一处寝宫里,虽然寝宫中侍从婢女不少,但是师兄弟四人平日里还是要自己动手沏茶洒扫,浆洗衣衫的,但是无情这个生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师兄弟四人中就属他的衣衫鞋子味道最重,不是那些侍从婢女懒散,是人家浆洗干净的衣衫鞋子他连换上都懒怠换上,总以为崂山本是他家,在自己家里还要顾及大师兄二师兄这两位客人做什么,至于犬戎,更是以为一个来他家里讨饭吃的,更加管教他不得。

    所以斩情随即跟随犬戎来到箕尾山上,亲自请人帮他盖起来一座苦心居,这座苦心居一盖就是一个多月,斩情日日在一旁监工,偏巧在苦心居大功告成的一日,莲澈父子为了报答归云教救命之恩前来箕尾山上行刺犬戎,那个莲澈因为是灵山佛祖弟子,却倒是一直未曾动炼魂水念头,玉蝎圣王却因为心中对炼魂水极为好奇,所以迫不及待就想要在这个犬戎身上试试,二人自然未曾料到斩情此时会在箕尾山上,料定难以成事之后只得急匆匆败退,也怪这个玉蝎圣王长年在玄天太素宫中呼奴唤婢已经习惯,此次前来箕尾山上行刺,竟然也不忘了随身带来两个贴身侍奉的小妖,结果他和莲澈能跑,两个小妖可跑不了,双双落入斩情手中,将归云山庄和炼魂水之事一股子招供个干净,莲澈父子后来想必是料到两个小妖被捉之后会有此隐患,因此上又急急返回想要救人,但是斩情之前早已经知道华严太子此时正在天目山下,毕竟斩情手下的五个花鸟圣护在江湖上也是各自有一方势力的,所以斩情一气之下派自己手下前来天目山下给华严报信,让他速来箕尾山上等他那位好师弟,这才有华严后来在箕尾山上和莲澈同门之间刀剑相向一事,因为莲澈父子法力终归是不及华严太子,为了掩护父王逃命,莲澈在和华严交手时故意现出破绽,致使华严一不小心措手不及将他打伤,带回来天目山下的客栈中休养,此时沐水长恨早已留书一封回去了东瀛山上,华严本来不过只是在云栖寺中和他点水之交,心中自然也是对此没有太过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