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出一个强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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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情意绵绵

    深灰色迷云低低地压着大地,森林里那一望无际的林木都已光秃,褐色的苔掩住它身上的皱纹。

    无情的秋天剥下了它们美丽的衣裳,露出那狰狞外表。

    坐在銮驾上的萧赜心乱如麻,本以为自己会狠下心放任太子处置蜀王,可躲在皇宫里这些日子食无味、寝不安。

    如今蜀王拿着那道无字诏书大行变革,闹得朝野喧哗鼎沸,以前压着的问题都爆出来。

    皇帝可以猜到明日朝会将是何等热闹场面,但要自己下诏杀了亲生儿子,实在为难。更何况这个儿子做了自己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杀他和杀我没什么不同。

    街道边传来呼喊声,听起来像是求见,哼,一定是来拦驾告状的,萧赜闭目养神装作没听见。

    “陛下,大司马府到了”

    睁开眼睛,萧嶷身着白衣,头戴白帢,须发洁白,站在府门躬身迎接。萧赜疑惑不已:都最后一天了,你非但不来找我求救,反倒这身装扮,不怕我一怒之下砍了蜀王?

    在侍者的搀扶下,皇帝庄重地走下轿驾,不悦道:“大司马如何得知朕要来此?竟早早在此等候”

    “臣命犬子递上请帖相邀,恭请天子驾临,怎能不在此等候?”

    请帖?有这回事?皇帝回头看着神色慌张的侍从,心中明白一二,对某个儿子所为很是愤怒,但他今天来不是为了这个,顾左言他岔开话题:

    “哦,大司马邀朕所为何事?”

    “许久未见陛下,臣甚是想念,欲与天子把酒言欢”

    装,继续装,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萧赜配合地大笑,携手入府。

    一场蒙蒙细雨后,大地变了一个模样。清新的空气一阵阵扑面而来。树林中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声,落叶在空中飞舞、飘扬,跳着优美舞姿落在地上。

    不对劲啊,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想管,喝酒聊天玩乐游园,都做了遍,怎么就是不提那件事。

    眼看自己就要被送出府门,萧赜坐不住了,“大司马可知近日蜀王所为?”

    “臣知晓”

    出乎意料,萧嶷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让皇帝很不淡定,质问道:“既是如此,为何不言?”

    豫章王不答反问:“天子耳朵可顺畅?”

    眉头一皱,萧赜老了,不想动脑子,但从对方眼中闪烁的光芒大概猜到不是什么好话。看看四周,也许这里并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不妨湖心亭一叙”

    萧嶷殷勤地拉着哥哥的手,展颜欢笑,“谨遵天子令”

    这是哪一出?萧赜愣住,往事忆上心头,好像十几年前,就是这么玩闹的。

    到底什么时候,我们彼此疏远,甚至敌视呢?

    沉寂在惆怅的回忆中,两人来到荷塘。

    塘中小道曲折百转,踏上拱起的短桥,眼界忽得开阔起来,随着台阶下移,古色典雅、挂着丝帐的亭子映入眼帘。

    看来今天要说的话,不一般。

    丝帐遮掩住两人神情,萧嶷一改拘谨,笑骂道:“陛下可记得宋明帝否?”

    “当然记得,其人昏聩,其子暴虐,群臣恐惧,百姓嫉恨,刘宋基业败于其手。是故父皇顺天命,承大统,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挽社稷于危难,开创我大齐万世基业”

    大概明白对方要说什么,皇帝不想掰扯这些,板正颜色,隆声大呼,将大齐正当性置于首位,以绝反驳之口。

    放在以前,豫章王会跟着唱和,毫不吝啬的赞美父皇举措,对皇帝极尽吹捧之能事,但今天,他决定豁出去:

    “宋明帝昏聩不假,若不是他将一众贤王忠臣屠戮殆尽,焉能有我萧氏出头之日”

    “放肆”

    守候在外的侍卫听到皇帝怒吼,赶忙拔刀前来护驾,一人跳步腾挪,踩着栏杆,转瞬间便跨过曲折小道,作势就要冲杀进去。

    “退下,全都退下”,皇帝甩开丝帐,挡在亭前,厉声呵斥。

    侍卫弃刀俯首跪拜,急忙解释缘由,所幸天子没有怪罪。回头间,眼中竟是凶狠不甘,仅仅数步,一息足以,可惜。

    “看来想杀臣弟者多矣,谢皇兄搭救”

    一语惊人,皇帝还想辩解劝慰,被豫章王抢先一步:

    “晋平王刘休佑孔武有力,堂堂亲王竟为宵小群殴致死”

    皇帝眼眉一跳,明白对方意指四弟萧晃,那是他不愿面对的往事,当即用宋明帝的话反驳:

    “刘休佑贪婪恣肆,为律法不容,为天下人之人所共愤,坠马而死,罪有应得”

    “刘休仁数次救宋明帝于危难,率军击溃刘子勋叛乱,护卫皇帝,竟被逼喝下毒酒,以致临死前骂道‘主上取得天下,是谁的功劳。孝武帝诛杀兄弟们,子孙灭绝,你如今又如此般,大宋社稷岂能长久’

    刘休若为人和善,众人皆愿与之交往,竟因缥缈鬼神之说,诬其谋反。可笑其对此深信不疑,为术士诓骗,使得父亲逃出生天”

    ……

    掀开华美富贵的装饰,露出狰狞残忍的本相,蛆虫苟蝇爬行飞舞于污水之上,腐臭四散弥漫。

    这一番话将皇帝粉饰好的说词击得粉碎,那片罪恶的记忆是他不愿回想的存在,可他无法反驳已成事实的过去,只得怒吼遮掩心虚:

    “够了,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朕不念兄弟情义”

    数丈开外的侍卫能看清亭中动静,却看不清两人脸色,争吵声吓得众人悄悄后退,生怕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然而萧嶷毫不在意这抄家灭族的威胁,血丝布满双目,肆意大喊,“我已年近半百,寿命岂可超出父亲,你也不用费劲巧立名目,今日便将我的尸体带出去吧”

    曾经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弟弟此刻披头散发,面相凶恶,似鬼煞附身,隐藏好的伤疤一一揭开,峥嵘模样令萧赜恐惧。

    惊慌之下,竟失手掌脸,手上的疼痛使他意识到失态,可皇帝怎么能认错,抬高声调斥责:“混账,尔身为人子,岂可言父之过”

    “父!你还想杀我的儿子?杀,全都杀了吧。宋明帝当年留下的诸王子嗣还不是被我们屠戮殆尽。如你这般,大齐定亡于他手,尽早归去,免受亡国之辱”

    不要命的模样让本就心虚的萧赜气势顿削三分,挣扎道:“在你眼中,朕真就如宋明帝那般不堪?”

    “你不是,你儿子是啊”

    啥?皇帝呆呆楞在原地,弄了半天,你说的不是我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萧赜心里好受许多,但说的是自己儿子,得挽尊下。

    “太子岂会是此等暴君”

    “他如今正在做这等暴虐之事,待其继位,可是要效仿胡亥,杀尽宗室兄弟,大齐江山就此消亡”

    皇帝眼神阴翳,不怀好意的问道:“你的意思是废除东宫太子之位,该立他人?”

    “求天子饶蜀王一命”,萧嶷扑通跪地,言语恳切。

    你到底还是求我了,皇帝恢复高高在上的模样,端正的坐着,冷冷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弟弟,敷衍道:

    “蜀王之事,待朕与众臣商议后,自有定夺,尔无需多言”

    萧嶷闻言身体一颤,缓慢抬头,两道晶莹的泪痕滑过脸颊,楚楚可怜的看着皇帝,冰冷的眼神击溃心中最后一缕念想。

    自嘲一笑,径直起身,拍打衣料上的尘土,坐在栏椅上,两腿大开,双手搭在栏杆,四仰八叉地对着皇帝轻蔑讥讽:

    “这皇位当真有古怪,刘宋那些人坐上皇位,大肆杀戮兄弟重臣。兄长坐上皇位,更胜一筹,不仅杀兄弟重臣,连儿子都杀。说不定你儿子继位后,真的会杀光宗室。

    刘邦一泗水亭长,司马懿出身寒门,刘裕一介农夫,萧氏也不过是区区庶族,竟都能夺得帝位。到时候不知道会从那里蹦出个天命之子,夺了这大齐江山”

    大逆不道的言语居然当着皇帝面轻易的说出,天子简直要气死,左手紧握腰间剑柄。转念一想,真拔剑砍了对方,倒是证明他所言非虚。

    舒缓脸色,阴阳怪气道:“既然贤弟看得如此透彻,可有救国之法啊。若是有,这皇位让给你做可好?”

    萧嶷嘴角扬起,不知是笑是嘲,亭外忽得传来呼声“大王,汤药已备好,请服用”

    “拿过来”

    小厮走上前,却被侍卫拦下,终是皇帝出声放行,一只手伸出帐外接过,棕褐色的碗面倒映着威武的面容。

    轻轻吹动着,递到嘴边即将喝下之际,萧嶷颔首,邪魅一笑,“陛下可知这汤药是何滋味”

    见对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失望涌上双眼,落寞地发问:“给亲生儿子一条生路就这么难吗?”

    “给亲…,一条生路难吗?”

    到最后声音哽咽,泣不成声,“一条生路,难吗?”

    换来的却是沉默,萧嶷绝望了,张口仰头,作势就要喝尽碗中药。

    “哗啦”、“嘭”

    萧赜最终心软,夺过药碗,药水倾洒,使劲全身力气砸进池水中,无力颓然的坐在一旁,眼前的面容是那么的熟悉亲切,泪满盈眶,心中尽是苦涩:

    我们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自幼玩乐,互相扶持,共同走过那段朝不保夕的日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