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知道父皇你很气
见扶苏跳出来,嬴政的沉默震耳欲聋。
若是别人敢以身试法,挑战自己的权威,就是九族也给他灭了。
但这个人偏偏是自己的好大儿,总不能真和犯人一起治罪,只好强忍着怒火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
“叉出去!”
声音算不上大,却足有穿金裂石之效。
殿外的郎官听闻召唤,当即像鱼群一般涌入,吓得扶苏拔出腰间的佩剑就架在自己脖子上。
秦律规定,任何人不得佩剑入朝,这里的任何人,显然不包括皇帝及众皇子。
至于当初荆轲刺秦,最大的扶苏也才十五岁,尚还得待在学宫中上课。
为了避免再次出现秦王绕柱的典故,以及文武满地最后却由侍医夏无居救驾的奇谈,嬴政也在那之后加强了郎官的布置,保证能够第一时间介入。
若是有人拔剑相向,众郎官自然英勇无畏,但现在的他们却投鼠忌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扶苏发疯。
“古人云,兼听则明,父皇若是执意不让儿臣说话,儿臣只能血溅朝堂,以尽忠孝之心!”
扶苏说着便加大了力道,锋利的剑刃没入皮肤,渗出鲜红的血液。
“长公子万万不可!”
赵高和李斯大惊失色,其余大臣也是纷纷上前阻拦。
说是阻拦,但只是动动嘴皮,连神态都不真切,更别提有什么动作。
不同于前者,一个是皇帝近臣,一个是百官之首,自然是表现得越夸张越好。
他们不过是普通大臣,皇帝父子反目对他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若是扶苏真能改变嬴政的决定,他们也就可以高枕无忧。
一群草台班子就这么尽情表演,嬴政虽然见怪不怪,但眸子中还是不由得窜出火苗,实在是这个混账儿子太让他生气。
知子莫若父,只要扶苏一撅屁股,他就知道要拉什么颜色的屎,所以才想把扶苏的话扼杀在肚子里。
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然突然间给他唱了这么一出。
明明后槽牙都要咬碎,也只能挥手让郎官退下。
“有屁快放!”
“谢父皇恩准!”
扶苏收回佩剑,整理好略显凌乱的衣服,重新举起笏板。
“此前五百余年,诸侯征伐不止,战火荼毒苍生,道德沦丧,人性扭曲,归根结底,不外乎礼乐制度的崩溃,适时天降孔子,担起重塑周礼的重任,且有教无类,将其授于三千弟子,后弟子再传弟子,代代相传,久而久之,世人无不尊从孔子之礼,此番被捕入狱者,多为各中翘楚,影响非同小可,今父皇一统天下不足十载,法度观念尚未推及六国,旧地人心亦不曾归附,若是严惩不贷,恐天下难安,望父皇明察!”
“朕听到了,你可以闭嘴了!”嬴政把王剑朝地上一拄,雄伟的身躯如猛虎般前倾,一双眸子似乎要喷出火来。
“儿臣知道父皇很生气,但还请父皇先别生气!”
生怕嬴政想出什么办法发难,扶苏适当安抚了一句,然后继续劝谏。
“曾几何时,堪称贤者远非孔子一人,能人出世如同雨后春笋,墨子,惠子,管子,老子,邹子等,以图拨乱世,反诸正,各自留下圣言,并形成诸多流派,儒、墨、名、法、道、阴阳……各家思想碰撞交融,与时俱进,盛况空前,只因老师谏言全面实行分封,以拱卫皇帝权威,父皇一怒之下,将百家典籍付之一炬,连带旧国之浩瀚史书,尽皆焚为灰土,自诏命实施以来,无数士子因为几片简牍被弃市,更有无辜之人惨遭株连,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诸多惨案尽发于一年之内,有人胸怀激奋,竟与书卷一起葬生火海,世人之怨至此成鼎中烹油,父皇不思补救,反而变本加厉,天下揭竿之日不远矣!”
话还没有说完,嬴政便横眉冷竖,此刻更是忍不住再次抽出王剑。
“究竟是谁教你的,敢跟朕如此说话?”
“没有任何人教儿臣这么说,这些全都是儿臣的肺腑之言!”
扶苏一本正经地回答,眼看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旁的李斯冲上去便要去阻拦。
“滚开!”
嬴政喝停李斯,又将上前劝慰的赵高一把推开,怒不可遏道:“谁都不许拦,朕倒要看看他究竟还能说些什么!”
“父皇之意,儿臣自然不敢忤逆,抛开焚书不谈,父皇威逼天下之事亦不在少数。统一文字,无数士子所学化为乌有,只能从头开始识字,统一车轨,工匠辛勤劳作的成果付诸东流,原本正常使用的车架直接销毁,必须重新打造,尤其是统一度量衡,水利,建筑,世间一切工造都必须再行测算,影响最大的当属商业,早已习惯了的买卖方式突然间改变,机敏的行商或许勉强能够接受,普通的黔首根本无所适从。如此繁多而又复杂的变革,若能留足温和的过渡时间也未尝不可,但各级官府在推行诏令中,稍有差池便按秦律处置,罚为刑徒。修灵渠二十万,筑长城一百五十万,建驰道两百万,造骊山陵墓及关内外宫殿七十万,年初又修建阿旁宫,欲贯通南北,将咸阳城造成一座天宫,届时又要刑徒近百万,当今人口不过三千万,刑徒已达五百万之巨,相当于每六个人中就有一个人是罪犯,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功过三皇,德高五帝?孝,惠文,武,昭襄,庄襄,孝文,若非祖父在位只有三年,一统天下的大业当真能轮得到父皇?刚愎自用,独断专行,难道做此想法者只有卢生侯生二人?好大喜功,暴虐无度,远胜夏桀商纣,难道父皇就不怕后世史书如此记载?”
面对接二连三的发问,嬴政早已是目眦欲裂,怒发冲冠,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结实的大案瞬间被劈成两半,顺势又是一脚踹上,成片烛台被砸翻在地,尺许高的烈焰瞬间窜起。
“反了!反了!反了!啊……”
生怕被嬴政的怒火波及,满朝文武再也不敢作壁上观,一窝蜂冲上前去把扶苏按到地上。
劝慰声,呵斥声,大喊大叫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金碧辉煌的大殿一时间比市井小民的集市还要纷乱,殿上的赵高更是死死抱住嬴政的双腿,哭得泣涕横流,“长公子一定是病得太重,还没好就来上朝,被风一吹又伤倒了脑子,来之前肯定还喝了酒,而且还是假酒,这才胡言乱语,陛下莫要动怒,莫要动怒哇!”
“竖子,逆徒,反贼……”
“民贼,独夫……暴……君……”
嬴政疯了似地怒骂,扶苏亦是拼命从不知道是谁的指缝中挤字。
哄乱的人群转眼就变成一座人山,直到被压得再也挤不出任何一个字,亦使不出丝毫力气,扶苏彻底放松身体。
马上就要去上郡监军,这老顽固要是不狠狠骂一顿,这辈子可就再也没有机会,如今积攒了近三十年的怨气得以释放,念头彻底通达,算是可以毫无遗憾地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