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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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日后】

    里鲞的大军在这北疆难得停滞在原地了几日,倒也不是战事有多焦灼,只是总有小撮游击势力骚扰一下就跑,如果冒进会大大增加不必要的损失,这是不明智的,所以在老穆的指挥下,他们选择了彻底歼灭,缓慢推进。

    北疆本就天寒地冻,鲜有植被,三月战事更是把时间推到了年末。大雪纷飞,四方肃杀。风卷起雪,到处都是白雾,这样的天气,若是往日,狩曲人都是不打猎的,然而战争,可不由得一方挑日子。

    天还没有亮,也不知道是不是云太厚的缘故,整个天地在飞扬大雪的装扮下看着都是深蓝色,甚至有点儿发紫,还有点儿灰。如此气候,并没有影响老鲜的心情,其实,最近这几天应该是老鲜心情最好的几天,之前的硬骨头终于啃了下来,之后只会更加顺利。他领着骑兵队正在奔赴今天的目标。这马队,全是白马骑兵,善射掠袭,是老鲜多年培养出来的精锐,也是先帝留给二儿子的。马队奔袭而去,雪地掩盖了部分马蹄声,但是依旧遮掩不住地面因为马群呼啸而过踩下的嗡嗡共鸣,就好像是已经奏响了凯歌。

    目送着部队的离开,王时安难得感受到了些许轻快。自从那晚宴席之后,他便是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能给让他哆嗦半天。里鲞的那句谢谢在王时安的心中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根本无法填满,他总觉得后半句,就是借他人头一用,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这样坚信着。

    实际上,这几日在旁人眼中,王时安的日子也没有多难过,毕竟里鲞以后除了例行公事和他不冷不热的简单攀谈以外,从来没有多说什么,更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想要他项上人头。当然,也确实没有人知道他的那句谢谢到底是什么意思,也许只有老穆了解一二。

    王时安也找他打听过的。只是平日里和颜悦色的老穆,听到这事儿的时候,瞬间脸色阴鸷,甚至眼神中还有戾气,着实让他又惊又怕,绝口不再提。

    除了里鲞这个惹不起的大佛,最近这大营又来了一个缠人的小祖宗,叫做木谣,在京都也算是一号有名少郎君。他的父亲木佑森是翰林院的大学士,更是当朝尚书令郭准的弟子,顶着从三品的俸禄,虽不是什么能臣,却是实打实的大学者,还下的一手好棋,在儒生圈中也是颇有威望,而这样的学者的小儿子却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北征军大营内,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是逃婚出跑来的。

    木氏和穆氏实际上本是一家,在新朝承袭原本的归原朝制的时候,少部分狩曲人换了归原姓氏,之所以选择了同音不同字是为了区分长幼分支,穆为本家,木氏为二房分家,原本应该还有目氏,但是和木谣年龄相仿的男孩都早逝了,只剩下和老穆一般年岁的或者总角小儿,除了当家的在户部,大都也不是达官显贵,很少被人们提及。

    王时安觉得木谣突然出现在这里非常没有道理,因为木氏和里鲞那可真的是毫无关系,原本作为嫡亲血脉的正一品爵亲王就非常需要避讳和朝臣接触,更何况里鲞本身也算不上什么儒生学子或者文人骚客,从这个角度来说,也一定是三皇子更受欢迎。

    然而更加让他不能理解的是,这小祖宗来到这里打着逃婚,投奔伯父的旗号却成天跟着他王时安问东问西,更让王时安不安的是他的性情。不温不火,和人时刻保持距离,脸上又总是带着笑意,眼神却很是冰冷好似窥视一切的深渊。他姿态很低,总是一副学生模样,侧耳恭听,他问了很多问题,有学识,有政治抱负,小到学堂礼乐,大到正道沧桑,原本就是学子出身,王时安和老穆聊这些的时候就觉得轻松洒脱很是快意,但是和这个晚辈却是觉得如履薄冰,那种仿佛看破一切,外热内冷的眼神给人很大的压迫感。

    虽然说是麻烦,不过实际上也算是有点事做。里二郎把他留下也没有交代,他虽然挂着监军一职,圣人的吩咐也不过就是送一封信,说到底,他一个文官来兼监军职本就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王时安慢步走回自己的营帐,一路上都在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刚到门口他就停下了脚步,说曹操,曹操到,他看着门前的年轻人如是想。

    现在天还不亮,所有人都起了个大早,年轻人毫无倦意,他也看到了王时安,马上恭敬作揖,到了一声先生。

    王时安也算是文人中的翘楚,当得起这一声先生,他也回礼作揖,收起心中的杂乱思绪把木谣领进帐中,准备迎接年轻人的提问。他不讨厌做学问,只是困惑年轻人的身份、目的和神色。

    “先生刚刚是去送鲜校尉了吧。想必是看到了那只白马军,是否如传说中那般威风?”木谣上来没有问诗歌,没有文章,反倒是问了一个更应景的问题。

    王时安想了想措辞缓缓的开口“我不懂军伍,但确实看着英姿飒爽,很是骁勇。”

    “这只隙追骑可是老鲜积年累月练出来的,天下最精锐的骑兵,极善弓射和掠袭,是当之无愧的劲旅。”老穆的声音从帐外响起,他缓缓走进来,对着王时安作揖。“三郎又在这里叨扰王监军了。”

    王时安起身还礼到了一声无妨。

    木谣也跟着起身作揖。“大伯。”他看了看王时安,又看了看穆守年,轻轻一笑。“先生有大学问,我也是求知若渴,大伯何不表扬表扬我?”

    老穆跟着轻笑一声。“你从家里面出走到军中胡闹,惹出这么多麻烦,没被抓去重罚已经是郎君开恩了,还想要赞扬。”

    “大伯此言差矣。孩儿可不是胡闹,我可是来投奔大王想要入府为臣的。”年轻人语不惊人死不休。

    “慎言。”老穆突然神色严肃。“如此大事岂能儿戏。”

    王时安看到气氛突然有些微妙,赶忙打圆场。“小孩一时戏言而已,穆校尉宽心。”

    “此等大事,学生怎会妄言,这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家严本就希望学生入庙堂以馈天下,在懿王府中也能实现此番抱负,何尝不可?”这话是对这王时安说的,但是两个长辈都听得很真切。

    “也有几分道理,在懿王辖下历练也未尝不是好的选择。”王时安想了想懿王在朝堂上下的口碑,对这个想法也有了几分的认可。

    “不妥。三郎,学无止境,山外有山,还是回去成家再学,考了科举再入朝堂才是正道。”老穆听到了木谣口中的深思熟虑反而更加严肃了。

    王时安有点看不懂叔侄间的对话,索性修起了闭口禅。

    “看来孩儿可能是操之过急了,多谢伯父上心教导,孩儿再重新思量。”木谣没有正面继续争辩,认真的作揖。旋即话锋一转向王时安讨教了几个儒家思想上的问题。

    王时安时而皱眉思索,时而娓娓道来,做学问,他乐此不疲。

    老穆也没有走,脸色缓和了不少,听着二人的你问我答,时不时也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帅才如是,能文能武。

    半晌,一副受益良多样子的木谣,起身向两位长辈作揖,躬身碎步退到了老穆身边,轻轻说了一句。“伯父,良禽择木而栖。”然后看着老穆惊恐的神情会心一笑,退出了营帐。

    老穆赶快收拾神情,心跳在脑中轰隆作响,不能让王时安看出端倪。

    王时安确实是没看出来老穆神色的变化,待木谣走后,和颜悦色的问。“穆校尉找我是为品茶,还是…”

    “啊。”老穆好像还没缓过劲,低声应了一下。“我们,来下棋吧。”

    王时安执黑子,时而凌厉出招,时而锁眉沉思,一招一式有条不紊。

    穆守年持白子,神情恍惚,举棋不定。

    王时安很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开口,倒是来了个下棋不语。

    这一局,下的不快却是高下立判。老穆投子,怅怅不乐。“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王时安不明白他为何问了如此显然易见的问题,略加思索,指了指一子。“校尉这一步,没留后路。”

    老穆听罢,深思不语。

    几十米外的主营中,二郎抱着手炉闭目沉思,天下能人异士无处不有,京都更是卧虎藏龙,可他没法大张旗鼓的回京求贤,这北疆之路,到底又能给他几分机缘,如此想着,他有些局促不安,是恐惧带来的,一切皆是未定之数。

    “郎君。”帐外左右的一声吆喝打断了他的思路。“有人请见。”

    “何人?”他声音不大,也没什么穿透力,可帐外人还是听的一清二楚。

    “懿亲王,在下木谣,家父木佑森。恳请觐见。”

    二郎闻言一笑。“木家三郎,进来说话。”

    木谣应了一声,顺着左右掀开的帘子进了帐中,扫了一眼座上人没敢多看,作势要跪,只听里二郎说了一声罢了才又站好。

    里二郎仔细打量着眼眼前的同龄人,无冠带簪,外翻圆领袍,腰间别着算袋玉牌,脚上一双黑色毡履,洋气得很。二郎没有做声,他对木谣不甚了解,想要看看眼前之人到底所图为何。

    “大王是第一次出京?”木谣等了一下,看到坐上人没有张口的意思,率先问到。

    “你也是?”小王爷张口反问,也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是。”木谣回话。“还有幸看到了传闻中的隙追,着实不虚此行。”说完这些他斜了斜脑袋,露出了自己标志性的笑容,抛出了一个话引子。“来面见王爷之前,学生先去找王时安先生问了学,走之前大伯也去了,他们在下棋。”

    “木三郎也精通棋术?”

    “自是比不过父亲。”木谣苦笑一下。

    “王爷想必知道家严醉心博弈之道,家风如是,便是家中仆役也能下两手。”说这些的话的时候,木谣神色淡漠。

    “我是家里棋艺最差的。”说这句时,他神情骄傲。“敢问大王棋艺如何?”

    “我不好下棋。”

    “大王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木谣收起了全部笑意,说话很是大胆,脸上写满了认真,眼睛都瞪大了几分。

    他的认真没有换来答案,索性也没有换来对他僭越的惩罚,里二郎只是依旧出神的盯着他,目中无光,他猜到了几分木家青年来此的真正原因。

    木谣心中有了几分忐忑,但就他还没有被人叉出去来说,他知道自己还有发挥空间。“大王入了这局,就只有两个身份可以选择,是棋子或者棋手。实不相瞒,我来,就是赌大王更愿意做棋手。”

    “你本不在局中,自愿做棋子又能得到什么呢?”

    “大王似乎有些许误解。”木谣斜了斜脑袋又是一次苦笑,这次明显要更加情真意切,眼神都泛出了苦涩之意。“身份越是尊贵,才越有选择权。大王如若都没有选择入不入局的权利,更何况我等世家子弟,自不必说身下的浮萍草芥。”

    “三郎的身不由己,我可以理解,但此番肺腑之言依然是答非所问了。”里鲞听着他的话,没来由的有些不耐烦。

    “大王莫怪,有感而发。”木谣赔了个不是。“方才提到,大王还有身份转圜的空间,我等臣子只能是棋子。学生想做的只是择木而栖。”他看了看里鲞,后者眉头微皱若有所思,显然这个说法并没有完全让他接受。木谣却重新开启了一个话题。“不知道大王可曾听说过我父早年于闹市之中观打刀悟棋之事?”

    “确实不曾听闻。”里鲞没有不满意他的话题转移,学着他歪了歪头。

    “家严钻研棋艺也曾遇到过瓶颈。也怀疑过自己的天赋和努力,彼时,神都有一家铁匠铺子名声大噪,虽然师傅的水准平平无奇,但是教出了几位鬼斧神工的匠人,不少人都去拜访,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育人手段。家严碍于棋艺再难精进而苦恼,为了散心也去凑了热闹,却正巧成了机遇。家父发现,这位师傅的弟子广布天下,其中也不发泛泛之辈,父亲悲叹,认定是天赋使然,也觉得自己棋艺再难精进。匠师却说,同为弟子,同样的功课,天赋确实会影响人成长的速度,但真正影响成就高低的,是追求。这事讲与我听之时,父亲的结语是,应由追求决定舞台的大小而非反之。”讲故事时,木谣虽然用词灵动,但是声音冰冷死板,很难让人听得进去,但是里鲞还是认真的听完了。“大王想必理解其中深意,大王之才能,神都早有盛名,若是上场执棋,这局便是天下,吾等臣子相助,不过就是顺水推舟罢了。”说后边的话时,他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前后之差,让人愕然。

    “你刚刚说的每一个字,都够你死一遍。”里二郎冷笑了一声,话语凌厉却无杀气,甚至脸上的笑容都进一步的扩大成了个坏笑。“你可是在撺掇谋逆。”

    木谣跟着一起怀笑而不答,他说过他在赌,但他很自信。

    “我仍有一事不明。”

    “郎君且说。”他挂回了那个标志性的笑容。

    “为何是我,不是他。”

    “硬要说的话,不对眼缘吧。”

    【几十里外】

    老鲜带着隙追卷起的怒涛,吞噬着苍茫大地,血的殷红恣意点缀在大雪的白上,配着脚印翻出泥土的黑,杂乱无章组合成一副抽象画。但是马蹄印却是整齐有序的,或圆或线,这就是隙追,不怜悯,不大意。这场战役已经结束,他们也没有放任兽性去杀戮,整齐的归队待命,这也是隙追,不肆虐,不滥杀。这场战役的完美胜利者们,现在正团团包围一行人,带队人一男两女,他们不是军人,不必为这场战役而牺牲,于是他们也成了俘虏。

    老鲜对这三人十分关注,为首的当是一名女子,头戴十字长裙帽,纱绢掩面,身穿对襟窄袖及膝下褶衣,不束腰,下着及地长裙,衣着华丽了不少,标准的狩曲衣着。其余一男一女应是她的护卫和侍女,一个时时刻刻护在身前,怒目圆睁;一个死死拽着她的衣角,左顾右盼。

    实际上他们是全场的焦点,不少目光都汇聚在他们身上,有的人看着他们唉声叹气,有人捶胸顿足,这俘虏的队伍之间,不时传来的啜泣声仿佛也变多了几份。

    多半是某个邑落小帅家的千金。老鲜心中如是想着,不过实际上,他更多地是在关注那个死士,脸盘还没有完全脱去稚嫩,眼神却很刚毅,皮肤黑黑的,体格不算魁梧但是十分匀称,是个训练有素的少年,时刻护在主人身前,一手伏于身后想来是带着短刃,临危不乱。这一队伍战力平平,没想到还有如此璞玉,这让老鲜很是意外。

    此役带给了他太多的惊喜,对手羸弱却又位于关键地带,原本心中盘算着一月期限,经此一役大大缩短,有望半月彻底结束战事,这对全军上下都是一件大好事。想着回去总算是有一个好事可以交代,老鲜不由得露出了笑容,视线的余光却还在这三人身上打量着。

    那华服女子纱绢遮面,看不清口鼻,但是其余二人却是一直在说这些什么。老鲜看着他们,目光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