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故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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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水月少主

    (一)

    等到清裳一路上拉着母后兴高采烈的回来仙柱山下时,一切都结束了,祸世魔龙不知为何忽然在两军阵前狂性大发,横扫了四铃仙族百万大军,连在仙柱山下远远观战的女眷奴婢都没有放过,十万天兵天将趁势冲杀,清裳宜欢城全军覆没,四铃皇族在乱军之中无一幸免,清裳的父王在两军阵前被天兵围杀,她母后一时冲动抄起地上一把散落兵刃前去两军阵前救人,结果二人一起双双惨死在天兵天将刀下,仙柱山下顷刻之间变成一片尸山血海,人间血狱……

    ……

    ……

    祸世魔龙在横扫了四铃仙族百万大军之后忽然爆体而亡,散碎的尸身碎片纷纷扬扬自半空中散落下来,化成一块一块燃烧的碎石,碎石落在战场上那些纷乱残缺的尸体上面,燃烧起一片红莲业火,清裳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父母和身边所有亲近熟悉的人在一片红莲业火之中化成一捧洁白飞灰……

    仙柱山下的骨灰将脚下泥土覆盖成了一片方圆百里的沙地,那是她的父母亲人曾经在三界中存在过的唯一痕迹……

    天兵天将放过了清裳宜欢城中的平民百姓,只是严格限制他们出城,每个人一百年之内只能出城三次,而且要如实禀告出城缘由,一旦发现撒谎,严惩不贷。

    因为清裳宜欢城本是当年恒河边上的火莲王城族脉,本该忉利天庭前来收人,但是帝释天因为玉帝派天兵剿灭清裳宜欢城的事情正在气头上,暂时不愿意和灵霄殿派来的使臣说话,玉帝一气之下,将清裳宜欢城暂时交给西天极乐佛主看管,仙柱山四外的天兵天将撤走,换成西天极乐净土上的几百带刀侍卫看守……

    清裳自从四铃仙族全军覆灭之后就再没有在仙柱山下见过师父,其实,她知道自己今生是再不可能见到他的,因为他不敢再来见她,四铃仙族想要统治人间的事情是自己告诉他的,祸世魔龙在两军阵前忽然狂性大发和他脱不了关系,他那一日身上忽然之间多了一个小玉葫芦,想来是为了收魔龙爆体之后的元神用的……

    清裳知道自己不是个痴呆傻子,对人没有半点防范之心,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一个被投进地狱惨受苦刑折磨的人竟然还会对亲手将他投进地狱中去的极乐佛主如此忠心耿耿,是他演戏演的太认真了,他若是在自己跟前一味诋毁痛骂西天极乐佛主,自己未必会那般相信他,但是他在她跟前风轻云淡的弘扬世间正法,让她对他充满了尘世间一切沾染着无限痴迷和崇拜的幻觉和想象,在仙柱山下的一切发生之前,他是她心中一个望尘莫及的完美偶像,而他在她心中的完美,是从地狱中那些让他全身上下血痕斑斑的刑罚开始,女孩子从来不喜欢老实规矩的男人,她们一向只会以为自己会温柔如水的将那些在地狱中惨受苦刑折磨的男人感化成一个三界中最完美的男神,父王母后不止一次的劝说她已经到了指婚的年纪就不要再整天想着有一天会遇见一个被她痴心迷恋着的三界中最完美无缺的男神偶像了,但是她不但不听他们的,还总是觉得他们对自己管的太多……

    但是现在……

    “父王,散金袋里最后一个金珠子花完了……”

    “母后,今天让御厨房里给我蒸一碗杏仁豆腐,不加冰糖的……”

    她知道,再也没人答应她了……

    ……

    ……

    断情在四铃仙族全军覆灭之后就被西天极乐佛主召回了极乐殿中,看守在仙柱山四外的带刀侍卫回报说四铃皇族的漏网之鱼清裳自仙柱山下逃脱之后一直未被缉拿擒获,大家都知断情在清裳宜欢城之中当过清裳的教习师父,想来应该知道她会躲在哪里……

    断情并不想对任何人隐瞒任何事情,但是他确是不知清裳她会躲在哪里,一个灭族的公主,山高水远,流落江湖,活着自然是能活着,但是又能活得怎么样呢,四铃仙族想要统治人间,和凡人主宰世间生灵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凡人不是动物,不知动物被凡人主宰的痛苦,清裳她又不是凡人,为什么一定要她知道凡人被她父王母后主宰的痛苦……

    她其实很善良的,在街上看见没有饭吃的人也会施舍给他们一人二十一颗金珠子,自己当时曾经好奇的问她为什么一定要给二十一颗金珠子,她说二十颗金珠子刚好可以盖起一座房子让他们遮风挡雨,一颗金珠子除去采买一些衣服桌凳之外就刚好只够买一袋米和一些青菜,他们没有多余的钱去买烤鸡吃的,这样他们既能在人世好好活着,也不会去害死那些翅膀下藏着一群小鸡的母鸡……

    她只是稍稍有些任性,任性到想要将人丢进山中喂老虎,其实她也就只是说说,真将一个活人放在她跟前,她未必真敢将他丢进山中去喂老虎。

    但是若是一个凡人和一只老虎都受了重伤,快要死了,她却倒是只会先去救那只老虎,然后才会想起来那个凡人。

    既然众生平等,她如此行为又有什么错?

    所以断情还是决定要自己一个人去尘世的江湖上找一找她,或者,只是想要再顺便去一趟澜沧江畔,毕竟那里除却一个清裳宜欢城外,还有一个荼蘼花境……

    (二)

    ……

    ……

    三百多年之后……

    ……

    ……

    “流尘,你这只长毛秃驴,别躲在你这个什么水月宝殿里当只敢做不敢当的缩头乌龟,快点给本少爷出来……”

    一大清早的,就听见普渡山水月殿的殿门外一阵夹枪带棒的胡喊乱叫,一个一身山寨少主打扮的锦衣少年带领着手下一群杂毛小妖,将水月殿的殿门给团团围堵的结结实实的,那些个杂毛小妖各个手中横着一堆刀枪剑戟斧钺锤杈的和水月殿外的五个守殿圣护刀兵相对的相互对峙的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然而这个一身山寨少主打扮的,容颜俊俏身形挺拔的蛮横小少爷却还是一个劲的在殿门外一口一个长毛秃驴的向辉煌庄严的水月大殿内一刻不停的声声叫骂。

    “云炽风,你的来意流尘明白,不过是想将前日里那几个百灵山上的小妖讨回去,但是他们在哪里作恶多端不好,偏偏跑到普渡山的地盘子上来作恶,本少主却倒是不想太为难他们,但是本少主也管不了五位花鸟圣护在普渡山下降妖收怪的啊,”一个温柔似水的声音,自水月殿中随风淡淡的吹进殿外众人耳中,在那一刹那,普渡山上的千花仿佛都要开了。

    “哼,流尘,你的嘴里要是能说出一句真话,太阳就打西边出来啦,当年你是怎么把本少爷当只傻鹞子给耍的团团转的,你当本少爷忘啦?”

    “可是你本来就是一只雪鹞子啊,云炽风,你让我怎么办,”

    “闭嘴,本少爷现在是流光殿主,你这只不知好歹的长毛秃驴,竟然连百灵山的人都敢扣下。”

    “好啦,左右你父母去玉灵洞里闭关之后这流光殿也就由着你的性子乱折腾了,”殿中传来的声音倏忽之间像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误会今生只怕是解不开了,”他说,“人我现在倒是可以放了,只是……”一瞬之间,随风吹散的温柔声音竟然出人意料的开始微微局促起来,“只是事先跟你说清楚,这些人的神识在被抓来时就已经开始有些不正常了,这一次,还请你真的千万不要再误会……”

    “哼,把斩妖台放在山门前最显眼的地方,胆子稍小一点的就会被吓疯,……”

    “一个斩妖台就吓到你了,还殿主,也不怕让人笑话,”

    “哼,拜你们普渡山所赐,三百年前盘踞在百灵山上的六尾狐一族全族三千多口一夜之间被诛杀殆尽,我们雪鹞子一族才有机会占据此山为王,但是还是和六尾狐族一样整天被你们不怀好意的盯着,哼,若是有一日能得凤凰涅槃神力,你这水月殿怕是连片瓦片都剩不下……”

    ……

    ……

    好容易请走了水月殿前面那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崽子,五位花鸟圣护随即前来向流尘质问为何答应放人,斩情圣尊虽然现下正在后山的水云洞中闭关,但是放虎归山的事情,五位花鸟圣护以为几人还是能管得一些的。

    但是五位花鸟圣护眼前这位温柔斜倚在九叶宝莲座上这个面容如云水一般清明净澈,身形似海风一般轻盈寂寞,一绾青丝松散,双眸澈水横波,眉间一点黛青色朱砂点染,几串绿松石璎珞披散垂肩,一袭青缯薄衫流云半卷,半盏蕉叶披风携风披挂的世外仙姝少年,若非是腕子上那两一串莹润碧透的葡萄石手串,可当真让人不敢相信他只是斩情圣尊一个座下弟子,因为眉眼间和斩情圣尊的七分相似,世人见到他和斩情十有八九会将斩情认作是他父兄,也许这三百年来斩情圣尊待他确是有些像是半父半兄半师尊的,连拜师时用的都是流尘这一族脉的规矩,非是自己向圣尊三叩九拜,而是圣尊自己将一串葡萄石手串戴在他腕子上,其实流尘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谁,出身什么族脉,三百年前的事情他大多不记得了,按照师尊的说法,师尊是三百年前偶然在百灵山上遇见他的,师尊说流尘的真身是一枝青紫色莲花,水月殿中有照妖镜,流尘确是在照妖镜中照见过自己的真身,只是师尊说自己是因为在渡雷劫时受伤,才不记得自己是谁就让流尘在心中非常疑惑的了,因为流尘在照妖镜中明明照见自己真身虽然是一枝青紫色莲花,却是一枝无根莲花,而且经过自己运功探查,自己身内是有完整三魂七魄的,这自然是因为他本该是个有父母的人才对,而且无根莲花只要放在莲池中即会自然生根,但是在母胎中却可以依靠胎血滋养,所以若是流尘当真是一枝无根莲花化胎,必须要父亲是有情众生,母亲是无情众生才可,大约也能猜到父亲是寻常飞禽走兽水族昆虫,母亲是花精一族,妖族众生真身可以随父亲也可以随母亲,他只是偏巧真身随母亲,而绝非是师尊说的一棵长在百灵山上渡雷劫的花草,不过如此心中疑虑倒是也从未让他对师尊有任何偏见,所以他现下仍然还是斩情圣尊座下唯一的亲传弟子,三百年来一心在水月殿中随侍在圣尊身侧苦心修炼,处理政务,无事从来不轻易踏出普渡山一步。

    ……

    ……

    流尘少主是普渡山上除了五位花鸟圣护之外唯一能够让斩情圣尊动嗔怒心的人,其实是因为普渡山上本来除却斩情圣尊之外也就只有五位花鸟圣护和流尘这个名义上的亲传弟子了,所以准确的说,斩情他直到现在都只是普渡山上一个光杆子掌门,流尘虽然一直不知道自己是谁,对斩情圣尊和五位花鸟圣护的身世却倒是一直清楚明白的很的,他知道斩情本是西方白帝之子,只是因故在出生之后被匆匆过继去了黄帝名下,然后又去东夷的崂山上拜帝俊圣皇为师,后来不知怎样又被发派去了西天极乐净土上拜西天极乐佛主为师,其实流尘心里能有什么不知道的,虽然天庭上的神仙自来都有佛道双修的喜好,但是佛门一脉毕竟和神仙一脉相互之间一直在争夺人间香火,计较佛法无边还是道法无边,天庭神仙去佛门一脉拜师,本来就有可能成为天庭安插在佛门一脉的细作眼线,所以后来即是斩情圣尊因故自西天极乐净土上叛逃,极乐佛主心中也自来是未曾有多少在意,但是斩情圣尊的亲爹白帝可是觉得自己的宝贝儿子在普渡山上一个人当这个孑然一身的光杆子开山掌门好似有些要他在诸位神佛仙圣面前十分的丢人现眼,颜面尽失,所以很快就将自己手下五位花鸟圣护派来普渡山上当差,这五位花鸟圣护身世倒是也有些尊贵,其中沐尘,飞尘二位圣护是青鸾族的二位皇子耽若尘裳和耽若尘欲,脱尘圣护是雷鸟族皇子逝水尘缘,云尘水尘二位圣护是流楹族二位皇子沈水云瑶和沈水云深,其实说是皇子,都是被各自父皇一气之下发派出来自生自灭的反叛皇子,白帝平日里却倒是很喜欢收拢这些反叛皇子,毕竟这样的人会很愿意成为他座下的先锋打手,白帝虽然长住昆仑,但是此外还有一座设在长留山上的行宫,五位花鸟圣护当初就是被养在长留山上,因为长留山上的行宫日后必定是要赐给斩情的,所以五位花鸟圣护一来到普渡山上就立刻认斩情为主,而非少主,因此上流尘才跟着长了一个辈分成为少主,不然就只能安分当个孙少主了,流尘自五位花鸟圣护口中得知斩情圣尊本名蓐收,他本来该是姓李,因为白帝父亲太白金星本名李长庚,但是蓐收母族姓西陵,西陵族有女尊为上习惯,所以白帝也不在意蓐收随母姓,因此上五位花鸟圣护平日里可以将师尊称作斩情圣尊,也可以称作西陵圣尊,但是流尘可从不认为自己是因此而攀附上了西方白帝这个尊贵依靠,因为世人都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只是世人纵是父母不在,总还有亲族在,但是流尘连自己父母名姓和出身亲族都一无所知,纵是再尊贵依靠对他又有何不一样的,不过只是一株漂泊世间的无根浮萍而已,五位花鸟圣护自来对他不甚在意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人尊重人,尊重的无非是对方身后的后台背景。

    但是师尊这三百年来确是一直待他很好,每月的初一十五,都破例让他除了青菜豆腐之外吃些人间的糕饼点心,虽然修炼的人自从结丹之后就可以依靠餐风饮露过活了,但是流尘却倒是自来不会拒绝水月殿中的那些精致点心。

    流尘自己也感觉到自己好像多少有些贪恋这些点心,或许是因为这些点心的味道中深深藏匿着一些他心中再也寻找不到的一些熟悉痕迹。

    但是五位花鸟圣护中性子最为急躁的飞尘圣护可一点也顾不得这些才被叼在口中咬了一半的精致点心,他随意的在大殿内向流尘施了一礼,“人已经放了,本来斩妖台都已经清洗干净,就准备拿那几个小妖开刀了,”他一脸微微含笑的抬头看了流尘一眼,“不过领回去几个痴呆疯子,除了浪费粮食之外也无甚大用,”他说。

    “圣护玩笑了,”流尘在宝莲座上温柔似水的伸手回了一礼,“暂时疯几日而已,”他忍不住在宝莲座上淡然摇头笑笑,“既然众生平等,为何非要斩尽杀绝不可?”

    “少主,你这是第几次背着圣尊私放那些小妖了,圣尊平日里虽然一直在教你读经,但是可从没说过要你一定按照经文去做。”

    “无妨,那些经书本来就神仙佛道各门各派都有,我本来也不知道该按照哪本经书上写的去做,所以就一切凭自己高兴了,”

    “少主,你的身份,本不该在普渡山上如此随心所欲。”

    “本少主知道,你们几人来普渡山上要比本少主稍早上一些时日,你们才该是师尊他的亲传弟子才对,左右水月殿中的念珠手串很多,来日本少主精心挑选出来五串,要师尊也照样在你们几个腕子上一人箍上一个即是,”

    “少主,圣尊为了你,已经越来越不像个神尊帝子了。”

    “是吗,本少主怎么记得,师尊他在戒律面前,一向是没有任何分别心的……”

    ……

    ……

    (三)

    水月殿里其实很少传出念经的声音,因为本来斩情自己就只是个西天极乐佛主座下的俗家弟子,而且还叛逃了,自己都无心去念的经咒,还有什么理由要旁人去念,而且水月殿中来来去去也就只有五位花鸟圣护加上流尘总共六个属下,经念出来又是念给谁去听,而且念经还有一个很大好处,那就是可以让流尘的灵台开始渐渐清明透彻起来,但是这对斩情来说,却着实算不上是一个很大好处。

    但是即是现下灵台还不是那么清明透彻,流尘的记忆深处也好似是在越来越多的涌动出一片一片似在风中飞散一样的隐约碎片,这些碎片和平日里自五位花鸟圣护口中听来的一些闲言碎语,让流尘开始渐渐拼凑出来三百年前百灵山上那个曾经声势浩大,不可一世的六尾狐族,据流尘私下里四下收集来的音信所知,百灵山上曾经一直盘踞着五色六尾狐妖一脉,六尾狐妖本是青丘九尾狐妖近亲,但是在久远之前就自青丘出走,迁来百灵山上自立为王,这些六尾狐妖共分五个族群,每个族群的狐妖大王都镇守着山上的一座鎏金宝殿,其中黛眼紫曜狐族中的耀辉天王镇守的是百灵山上最顶端的紫光宝殿,半山腰上的四座宝殿分别被其余四王镇守,流尘最熟悉的流光殿曾经就是被凤眼火曜狐族的烈火天王长年镇守着的,蓝眼雪曜狐族的翻江天王镇守着的是灵犀殿,绿眼金曜狐族的霸世天王镇守的是瑶华殿,镇守千秋殿的是赤眼灰曜狐族的啸风天王,这一群嚣张狂妄飞扬跋扈的孽障狐精长年统领着江湖上七十二路大小妖王,一直以来在长江两岸呼风唤雨,耀武扬威的,和披云山乱云殿相互竞争分庭抗礼多年,师尊他三百年前终于将百灵山一脉妖孽彻底清剿殆尽,后来百灵山被雪鹞一族趁机占领,五座鎏金宝殿也落入雪鹞一族手中,流光殿中的这个云炽风其实之前和流尘也并未曾有多少私交,只是之前有一次他在普渡山下闹事,师尊想要擒他,是流尘私自在降妖阵法中留下破绽放了这个云炽风一条生路,毕竟斩妖台上之前曾经一刀两段过那么多作恶妖孽,但是这个云炽风他虽然自来喜爱在普渡山下闹事,但是却从来未曾害人,而且流尘当时也在心中确是想要找机会接近一下百灵山上的人,兴许能够从这些人口中探听到一些关于百灵山上三百多年之前的陈年旧事,那到底是他长久以来在心中一个挥之不去的疑惑心结。

    后来流尘就借机和这个云炽风认识了,也曾试探着自他口中套出一些什么话来,只是这个云炽风在雪鹞一族中的辈分本来不大,对三百年前百灵山上发生过的一些事情也所知不多,而且师尊平日里对自己看管很严,云炽风他后来也渐渐的不太敢经常来普渡山下找他,所以时至今日,流尘还是未曾能够自百灵山上那些妖孽口中探听到任何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线索,而且也开始渐渐的感觉到一个自来无可辩驳的真相,那就是之前曾无意间自五位花鸟圣护口中听到的,那个关于师尊对天下一切芸芸众生之爱的疑惑,爱无条件,但有底线,菩萨垂眉是无条件的爱,护法怒目是有底线的爱,而且,流尘自来知道师尊是个随时可以为了大爱牺牲小爱的人,或许更准确的说,流尘自己永世都该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掉的小爱才对,毕竟世间万物一一相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相对的是夷三族,君臣同榻爱民如子相对的就是君要臣死父要子亡,兴许总有一日流尘和师尊之间的关系会变得更加复杂多变一些,因为三百年了,流尘一直在水月殿中随着师尊苦心修炼,但是却始终无法自妖精修成上仙,师尊生来是神,五位花鸟圣护也是出身奇花神兽族脉,而且早已修成上仙之身,但是流尘眉间一点黛青色朱砂,却只是在一味的昭告世人他是个妖精,他的真身虽然是一枝青紫色莲花,但是听说,莲花中青莲是圣莲,紫莲也是圣莲,但是青紫色莲花却是世人皆知的魔莲,连妖莲都不算,妖莲只是未入仙籍的尘世凡莲,但是魔莲却是天生魔胎,天下妖魔鬼怪虽为一家,但是在天庭神仙心中,妖鬼怪的名声可是一直远比魔要好上很多,因为妖鬼怪天生只有占山为王的野心,但是魔生来,就有一统三界的野心。

    好在三界中的魔胎现世都是要天生机缘的,三界中仙精妖孽千万之众,妖功法力却不及一个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化生出来的天生魔胎法力魔功的一个零头,因为魔胎都是天地灵根,世间寻常妖孽也不过是六道众生之一,无情众生虽然不入六道,但是花精一脉也自来不被那些天庭神仙在意,流尘其实一直在心中疑惑师尊为何要以师徒名分将自己长年留在普渡山上,本来师尊他自己就不喜欢念经,流尘又更不喜欢念经,说穿了,算上五位花鸟圣护,不过是七个假和尚在普渡山上装模作样,其实连假和尚都不算,假和尚好歹还要剃个光头应付,流尘也不知道连上自己在内的这七个人现下在普渡山上会不会早就已经成为了三界中一个最大笑话……

    ……

    ……

    (四)

    ……

    ……

    一转眼又是人间四月,普渡山上烟云飘渺,层峦叠翠……

    ……

    ……

    生,死,生不如死,长久以来,流尘心中最难忘记的本该是自己失忆之后自水月殿中的床榻上醒来,睁开眼眸惊恐不安的看着身边一切的时刻,他的惊恐不安仅仅只因为他生来就是个魔胎而已,这个尘世间本来就从未曾对被称之为妖魔鬼怪的生灵展现过一点点的善意。

    所以其实,流尘他一向就是个不太喜欢和这红尘人世扯上一点关系的人,毕竟若他当真是魔,普渡山下不过是一群自己本该曾经想要一手覆灭掉的芸芸众生,他纵是心中不恨他们,也不必去爱,这兴许就是师尊一直将他留在普渡山上的最根本原因……

    人间四月的普渡山上阳光和煦,云卷云舒,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悄悄近了,流尘忍不住淡然回头,“师尊终于闭完关了,师……尊……”

    只一瞬间,他的双眸之中已经溘然泄露出一丝莫名其妙的深深恍然和疑虑,“怎么会是她,”他在恍然之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总还是稍稍清醒一点,“你是清裳宜欢城中的清裳小仙子,本座在普渡山下时也曾见过你的通缉画像,你,怎么会来这里?”他看起来确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模样在很认真好奇的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满身风尘青丝散乱的水铃公主,“你,本该躲起来才对,”他说,“你难道不知道那些天兵天将正在四处找你,”他说话间身子莫名其妙的稍稍向后挪动了两步,“你,你来这里干什么?”他问,“断情师叔这三百年间一直在外云游,很少来普渡山上……”

    “哼,既然知道我是谁,还问我来这里干什么,”清裳一绾散乱青丝遮掩下的一双翦水清瞳中一瞬间已经深深流露出一丝刻骨铭心的深深乖戾和仇恨,“你知道这三百年以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找寻自己的仇人,或者是仇人的亲朋好友,”她说,“杀了仇人是报仇,但是杀了仇人的亲朋好友好像也可以算是报仇,”她忍不住冷冷笑笑,“但是断情他又不是个傻子,怎么会那么轻易的让本宫知道他的父母家人是谁,”她说,“但是还好,他在当本宫师父时就已经将你们普渡山出卖给本宫了,所以本宫杀了你也可以算作是报仇的吧?”她问,“本宫没本事去杀你师父,但是本宫就是想要断情这个孽畜亲自品尝一下同门因他而死的尴尬,所以杀了你这个同门子弟也是一样,你师父一定会迁怒的,而迁怒是这世上最让人解恨的一件事情,你师父是神仙,你却是这个尘世上曾经被他爱过,宠过,或者说是骗过,耍过,玩弄过的唯一一个妖精,”她挑衅似的斜睨起一双翦水清瞳忍不住冲着流尘冷然一笑,“虽然清裳宜欢城破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但是都说师徒如父子,你也是个妖精,就这样认贼作父,杀了好像也是应该,”她说。

    说话间只见清裳手中弹指之间已经多了一团清香迷雾,原来是以内力催动了幻影熏香,流尘毫无防备之下瞬间吸入迷雾昏迷倒地,醒来时只感觉到脸颊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原来是清裳她正在手持一把青玉匕首一刀一刀的在自己脸颊上篆刻镌铭,划开的刀口之中被填满青黛,虽然流尘是个男人,但是真身毕竟是个花精,花精一族的男人容颜自来不比女子差些,因此上被摧花折叶之后的惨淡模样也一样是不比女子差些……

    流尘忍不住黯然落下几滴清澈眼泪,并非为了自己的容颜破相,而是为了自己之前身为妖精却在水月殿前亲眼看见那么多的作恶妖孽被在斩妖台上一刀两段,今日被一个清裳花精如此仇恨,想必也该是他的报应,一个妖精,甚至还可能是个魔胎,真的能够和一个身为神尊帝子的师尊情义永世长存嘛,他不知道,纵是当真众生平等又能怎样,上天有好生之德,但是在师尊的私心尘念上,流尘会是天下芸芸众生中一个很特别的存在嘛,而这样的特别存在,在神魔仙妖对立时,分量又值多少……

    原来他这么多年无根无源的在普渡山上,就是因为这样的心中疑惑才一直这样平静如水的活到今天的,但是,也仅仅只是能够平静如水的活到今天而已的了,今日本该是师尊自水云洞中出关的日子,五位花鸟圣护现下都等在水云洞外面……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微微的笑了,看起来就像是在向清裳挑衅一般的淡淡微笑,在他的如水脸颊上娇羞青涩的刹那花开,一瞬而逝……

    清裳在流尘挑衅似的娇羞涩笑下早已因为心中难以挽回的痛悔仇恨而神识错乱之极,只知道一刀一刀的划在流尘脸上,而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拿着匕首在干什么,倏忽之间,只听见耳边一阵清寒剑风划过,幡然惊醒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右臂已经被血淋淋的斩落在地上,眼前,一个一身青衫的清冷神尊正一脸横眉冷对的手持鲜血淋漓的清锋长剑,将剑尖直指在她喉咙上面……

    “哼,怪道普渡山上半个女子人影不见,敢则你们这一脉竟是喜欢私下里豢养男宠,神仙养妖精当男宠,可真是让本宫大开眼界,”

    “闭嘴,斩情要你立刻闭嘴,”

    “哼,本宫凭什么闭嘴,自己做得出来还怕人说,别以为天天闭着眼睛念经就是多神圣了,这世上凡人想修仙,妖精也想修仙,男人修成上仙让天下女人跪拜,女人修成上仙让天下男人跪拜,和戏台上那些成名之后让一群花痴女在后面追着跑的戏子有什么两样,哦,对了,戏子只会唱戏,不会害人,但是你们这些当神仙的惯会用手中权力生杀予夺,伤生夺命,”她的小脸蛋子在剑尖下面还是一样上了飞霞妆一般的颜色鲜艳斑斓的粉红紫涨着,一张小嘴巴在水月殿中不依不饶的清脆响亮的让人震耳欲聋……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地上趴着的这个又是什么东西,还装模作样的在这普渡山上假装什么和尚念经,一边念经一边杀人,还想成仙成佛,哦,对了,断情那个姘头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念经呢,那个才是天下女子中的一大奇葩,一辈子没见过男人似的,你这里这个好歹还算是认贼做父,那个可是认贼作夫,不过她既然那么喜欢男人,就好好修炼去当仙女吧,全天下男人都跪拜她,她可以同时爱全天下男人……”

    ……

    ……

    “对不起,斩情给你机会闭嘴了,”话音一落,只见斩情手中长剑剑尖倏忽之间已然就势一剑下去断了她一只臂膀,但是还没容他剑尖自清裳的断臂之处收回,只听见耳边一阵冷森森寒风划过,随着这阵寒风应声而落的,是斩情手中那把剑尖染红的长剑,蹙眉回眸之间,只见断情一脸怒气冲冲的持剑横立在他身旁……

    “师兄,触犯天条之人自有天条律法处治,岂容你在这里无端动用私刑,我早说过,这枝魔莲就是个祸胎,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像是你亲爹的儿子,”他说。

    “哼,难得,几千年了,终于从你口中听到一句师兄了,”斩情忍不住爽然一笑,“果然,也开始有分别心了,莫说只是异姓兄弟,就算是亲生兄弟,也总有各自成家立业,各奔前程的一日才对,”

    斩情话音落尽之后即转身施法替流尘除去脸颊上被清裳肆意划弄出的青黛和血痕,只一瞬间流尘脸颊上的娇嫩肌肤就已经恢复如初,断情见状也只得无奈施法替清裳封住周身穴道,将她自脚下揽抱起来转身离开水月宝殿,临走之前,他甚至不曾回过头来看地上的流尘一眼,其实,看了又能怎么样呢,师兄心中执念只怕是不到流尘魂飞魄散那天不会散的,相比之下,自己又能好到哪里,虽然他心中对清裳确是无任何男女之爱,虽然也知道一眼之间爱上一个女人的容颜是色,一念之间爱上一个女人的色身是欲,世间男女之爱仅此而已,但愿,当真只是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