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我就猜你在这上面！”

    叶菱纱笑呼着，走来山顶上。

    依旧是迈着轻快的步子，沿着一棵棵深青色老松遮蔽下的小路，被柔软锦衣勾勒出匀称的青色曲线的少女快步走来了。因为是匆忙登山的缘故，叶菱纱发育健康的胸脯随着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的，乌黑的发丝粘在她百合花般洁白的鹅蛋脸儿上，面庞上又透出被高山寒风冻出的大块红块。但她两颗精神的大眼睛像两颗黑樱桃，盯着表兄，泛着明媚的光。

    她穿着那件宋锦走到北山山顶上来了，在一棵棵深青色老松树下，叶菱纱的锦衣泛着青光，让她整个人显得更加美好而神秘，好像是山中的精灵。

    “走啦，哥，姑姑让我找你回家用饭。”叶菱纱含着浅浅的笑容说，一边从衣服里拿出丝巾，伸向叶子启的额头，习惯性地要替他擦汗。

    这曾是北山上最司空见惯的景色，在叶子启和顾峰每天练武练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叶菱纱总是默默地坐在山顶的一块大石头上，两条白净的小腿在石头上荡啊荡啊，最后一下子跳下来，走来他身旁，害羞地笑着，帮他擦去汗水，回家还帮他清洗衣服。

    可是这一次，叶子启轻轻地闪过了身。他的心脏在狂跳，却甚至不敢多看表妹一眼——这个已经有了婚约的女人！

    啊，如果让他再多说一句话，多看一眼这个女孩，他一定会发疯！

    “那我回去了，你自己慢点下山。”叶子启匆匆回应一声，就逃跑似的要往山下跑。

    “哥！”叶菱纱却又大声喊住了他，叶子启回头望去，只见叶菱纱手脚不安地攒动几下，然后抬起水盈盈的眼睛看向他，慢慢开口问道：“你看我这身衣服，漂亮吗？”

    叶子启心里一痛，他根本想不清、也不想去想为什么表妹要这样问自己，两人的情愫，两人的处境，他们不都是明白的么？如今又能有什么好说？他最后望了一眼穿着青色锦衣的表妹，说道：“不合身，难看死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山下奔去。

    下山以后，叶子启没有回家，而是跑到了叶家的书楼里。

    因为如果是现在回家去的话，叶子启觉得自己会忍不住和母亲大吵大闹。明明他现在这副失魂落魄的鬼样子，最最不想的，就是被叶菱纱看见。可母亲居然偏偏要让表妹叶菱纱过来找自己，他为此感到非常羞辱生气。

    他了解自己那个神经脆弱的母亲，对自己过于溺爱，又过分管束，一会儿找不到他就会着急得像发疯一样，什么蠢事都做得出来。而这更加激起了他的叛逆心理。

    所以他跑到了书楼，觉得该等自己冷静下来再回家。大嵩朝重武轻文，书楼也无人问津，这里是让他不会再被打扰到的地方。

    叶家书楼的内部是木质结构，地上分两层，地下还有一层。正所谓“地僻无他管，楼危有剩凉”（注）。叶子启从书柜上抽出一本书，随意地翻看起来。

    令人心安的樟脑和旧书气味，不久便让他沉下心绪，看得津津有味。

    可是，若以旁人视角观之，则会觉得这场面诡异无比，因为，叶子启所看的这本书上，只有些扭曲难解的符文，赫然不属于任何一种人类的文字！

    这正是叶子启最大的秘密，他能够看懂妖书。

    妖书，就是由妖怪所书写的书目。据叶子启的爷爷叶高说，叶子启幼年就嗜爱读书，只要把他扔在书楼里，一下午都不用管。那个时候，叶子启明明连字都认不了几个，却还是看书看得废寝忘食，这是因为他有能够结合妖书中的画图，自己揣测字义的奇特语感，一度让叶高觉得自己孙子是文曲下凡。而妖文的图画文字，在叶子启眼里，竟比人类的文字还要好懂一些。

    具体是怎么把每一个妖文字义推测出来的，叶子启早已经完全记不清了。他只知道，从他记事起，他就自然而然地能够看懂妖文。还有其他一些奇门八卦类的画符。

    叶子启自己从来没有真正明白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个奇迹，就像他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那些有叶菱纱陪伴在自己身旁的日子，是多么珍贵的奇迹般的一段时光。

    在这本鬼画符似的《与友书》里，记录了很多个妖怪故事，其中一个说，曾经有一个书妖怪，总向其它妖怪吹嘘说：“吾，炎神亲笔所成，而有神灵。”其它妖怪都不信，问他：“何以证？”书妖怪说：“能火。”其他妖怪说：“请一试。”然后书妖怪就不停地扇动自己的书页，真的扇出了一条火舌，然后就把自己烧死了。

    叶子启看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虽然妖书里记载的都是像这样简单直接、缺少转折的故事，可是，妖怪却不像人类那样擅长编造和骗人，所记的事迹都有一种奇特的真性情在里面，读来宛然在目。

    可是笑了一会儿，叶子启的目光却渐渐变得悲凉。

    就是因为这些吸引人而又没有什么用处的妖怪故事，让他从小就被拴在了这间小小的书楼里面了。他把太多心力耗费在这些妖书上，所以对书楼外面的正常人的生活，就总是有些敷衍和迟钝。

    结果他生活在雎国这个以武取士的侯国，却武艺不精，也没有认真对待叶菱纱的感情。

    结果到了十五岁，这个都应该结婚的年龄，他才突然发觉，自己已经长大了，而且把人生输得一无所有。

    正是人逢伤心时，看山花百树皆无颜色，思人间万事俱作悲声。叶子启越想越觉得是这座书楼荒误了自己的人生，不禁心中恨怒，举起拳头把书柜砸得“咣咣”响。几十本书像流瀑似的，哗啦啦震落下来。

    但在目光落到其中某一本妖书上的时候，叶子启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那本书上的画符尤其繁复，即使以妖文的角度去看，也已经达到了不可能作为文字的程度。叶子启也看不懂上面符号的含义，但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封魔书。用最古老妖异的咒文，将某些邪异力量或妖怪封印在书中的书籍。

    凭叶子启自学的这点知识，当然不知道该如何解开封魔书上的封印。但是叶子启知道，这是一种很好的取火材料。

    他曾经根据所学，琢磨出一种最简陋的解印术，然后兴冲冲地拿出一本封魔书作尝试，想试试能不能把封印破解开，结果那本书立刻就烧起来了。叶子启从此就知道了，解封失败，就会让封魔书自燃，他在惊出一身冷汗后把这件事牢牢地记在了脑子里。

    因为火是书楼的大忌，如果被他父亲和爷爷发现他曾经在书楼里弄出了火来——即使已经及时扑灭了——也一定会把他的腿打断。

    而现在，他正可以凭借一本封魔书，引起火灾，就把这座毁他人生的书楼给彻底烧掉！比起不停地砸书柜，还把自己手锤得生疼，这样可有用得多了！

    叶子启立刻跌跌撞撞地向这本封魔书跑过去，但就在手都伸出一半的时候，他的身体却像定住一样，额头上淌下两道汗，又把手给缩了回去。

    他毕竟是还没疯。

    叶子启重重叹出两口气，突然涌起的疯狂退去后，他的心思变得前所未有的冷静。即使不如意，生活总还是要继续的。他慢步走到窗边，呼吸着山林间清新的空气，从半山腰上的这座小书楼，向山镇俯瞰，放空身心，想要让自己疲惫的心灵歇一歇。

    可就是这一眼，让他脸色大变，失控似的大喊道：

    “我的天！老子都这么难受了，谁比我还想不开，把镇上房子给点了？”

    ——

    注：出自《夏夜书楼》，作者宋代李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