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镇出了一件怪事情。

    贫穷的小镇却来了一只华丽的队伍，个个衣着光鲜，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城里大户唐家，来给未过门的媳妇送礼来了。

    正是腊月农闲时，镇上人都跑去看热闹。

    送礼来的姑娘们也爱逗弄山里人玩，把盖在礼物上的红布头给拿开，摆给四周问：

    “认得这是什么稀罕物么？”

    亮出来的赫然是件青色锦衣。山里人哪里识得来路，纷纷插科打诨逗乐。

    只有一句低低的声音，混杂在喧吵的人声里——

    “青织金穿花凤宋锦。”

    说话之人，乃是一名秀气少年，体型瘦削，面色白嫩，眼睛里透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冷漠，眼眶还有点发红。

    少年名叫叶子启，乃是掌管镇上书楼、被镇民们称作“书钥匙”的叶高的孙子。因为从小在书楼里长大，他的见识远远超出一般山民，一眼就认出了锦衣采用两条经线的独特工艺，必然产自宋州，而且花纹样式，乃是锦官城中所独有、号称“寸锦寸金”的青织金穿花凤宋锦。

    可是这份见识，并未令他产生得意的心思，反而涌上悲伤的神色。

    因为女人们送礼的对象，正是他心目中喜欢的女孩——

    叶菱纱！

    衣服还没送到叶家门口，吵闹声已经惊动了门扉，一名只有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女，打开了叶家房门。

    这名少女出场的时候，人们都“哦——”一声，静住了，这是因为女孩出奇的漂亮，即使麻衣素面，也一个照面就把外面的女人们给比下去了，而人们都想看看她拿到新衣时的反应。

    可女孩因为没想到外面有这么多人，还一下子都看向自己，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又撤脚跑了回去。围着的镇民们哄堂大笑。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出来，把女人们接了进去。

    叶子启也看到了那名少女，他没有跟着人群哄笑，而是一下子失了魂似的，突然转身就使劲往后跑。

    可与少女的往事，却一幕幕追上了他。

    作为表兄和青梅竹马的玩伴，每天向叶菱纱讲述自己从书里看到的有趣故事；每当跟师傅学会新的武术，都第一个跑去对女孩展示；每当看到女孩的脸，心脏就好像那北山镇封闭的山谷，突然向外界敞开，呼呼地往里面刮进大风……

    而这一切都结束于一场最常见不过的戏码：一位名叫“唐昭”的游山玩水的富少，偶然在山村里遇到了美人，于是提出纳妾的要求，贫苦的山里人家，便不顾女儿的想法，诚惶诚恐地接受了这份荣幸——

    于是皆大欢喜，看热闹的镇民们，还在开心地哄笑出声，只有叶子启觉得，突然被夺走了一切。

    ——

    叶子启跑着跑着，看到了自己矮壮的父亲，还有枯瘦的母亲，站在路前面，顶着腊月的寒风在找自己。

    “爹……娘……”叶子启压不住哭腔，祈求似的喊着朝父母望过去。

    但父亲，只是僵硬地摇了摇头。

    叶子启心里一沉，泪光再也抑不住，闭上眼睛，闷着头从父母中间冲了过去。

    他只想要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好好地哭一场。

    醒过神来的时候，叶子启已经跑到北山的山顶上了。

    山顶松林茂密，隔着松针的缝隙洒下金色斑驳的林光，照在一个和叶子启年龄相仿的少年身上。

    这少年手举着一把铜铁剑，正一遍遍向树枝挥砍着，练习剑术。他的皮肤给太阳晒得焦黄，浑像脚底下踩着的黄土，身上一点没有十五六岁孩子该有的稚嫩气。铜剑起落间，步伐锻炼得十分沉稳，虎虎生风。

    叶子启知道，这个男孩名字叫顾峰，是和他一起学武的学伴。

    叶子启招呼道：“顾峰……”可声音一出口就哽咽了，干脆便扑倒在一棵树身上横插着七八把铜剑的松树下，自己呜呜地哭起来。

    练剑少年瞟了他一眼，冷冷说道：“知道看不顺眼，你还要去戳眼睛。”

    叶子启哭道：“凭什么？那个唐昭又不是什么好人，一件两条经线的衣服就能把菱纱给娶了。可我和菱纱在一起玩了十多年了！比我们学剑的日子最少还多了五年！”

    顾峰眉头一皱：“你要是来哭的，就不如早点回家吃饭去吧。这时辰，你爹娘肯定做好饭，出来找你了。”

    叶子启闻言一滞，想要找点安慰的心思，也彻底落了空。

    其实他本来也知道，顾峰就是这样严格的人。自从十岁那年，叶子启被家里安排，跟着顾家师傅学习武功开始，他与顾峰结伴习武，已经有五年多的时间了。

    他们既然兄弟，也是最好的朋友。他早已熟悉顾峰冷峻的性格，尤其是在师傅死后，顾峰因年长一岁，便自觉担当起老师的角色，对他要求甚严。

    可是这次情况不一样。对于兄弟的冷血，叶子启终于有点赌气了，答道：

    “鬼才有心情吃饭呢，不吃！”

    顾峰道：“那你爹娘的饭就白做了。”

    叶子启道：“白做一顿饭又怎么样？”

    “这可是冬天里的一顿饭。”

    “那又怎么样？少顿饭又饿不死人。呜呜……”

    顾峰突然剑锋一转，直接插到叶子启身前，就像被他哭烦了一样，吓得叶子启腿脚一蹦，而顾峰的身子已经整个压了上来，说：

    “叶子，我问你，你看了那么多书，你知道乾州的马贼为什么年年要到我们雎国来么？”

    “啊？”叶子启惊呼一声，他做梦也想不到顾峰会突然提起“马贼”这个词，明明这个词语是所有北山镇人心中的禁忌。

    “你干嘛问这个！”

    “是我问你。”顾峰严肃说。

    叶子启不得不正视起顾峰的眼睛，与马贼有关的那些令人不安的记忆，也在心里翻滚起来。

    所有边境百姓，最怕的都是外族的侵略。雎国北山镇，就地处在平妖大陆极北的雷州，而顾峰提到的的乾州，是更在雷州以北的大州，与雎国隔着一条九万目河，属于另一片大陆。

    据说乾州上是一片广袤无边的大草原，草原上生活的蛮人是马背上的民族，经常在冬天渡河来到雎国抢掠，被雎国人称为“马贼”。

    这原本是众所周知的事，但镇民出于对马贼的畏惧，很少会公开谈论。此刻，顾峰却用“马贼”这样逼问他，让叶子启在惊恐之余，也感到有些堵气，因此硬声答道：“马贼来我们雎国，当然是来抢东西的！这是因为乾州贼没有圣人教化，天性贪婪野蛮，只会抢别人的东西……”

    “错了，是因为他们缺了冬天里的一顿粮！”顾峰严词抢断道。

    叶子启闻言变色，这可是书上从没有过的惊世骇俗的言论。

    顾峰又紧逼着说：“平常你说到乾州的冬天，总是提到滚烫的烈酒、温暖的篝火……我不知道这些，你是从哪本云游诗人的书上看来的，可这都是假的。乾州的冬天什么都没有，草原上的草都给冻死了，牛羊也少了。乾州的蛮族人没饭吃，就杀掉自己的牛马，用牛皮做成筏子，渡过九万目河，来我们雎国杀人、抢粮食。他们中会有一半的人淹死在河里，上了岸的，又有一半死在雎国，永远回不去乾州，所以我们平时都会唱‘长河有长九万九，不见白骨都成旧’。但他们还是源源不断地来了，就为了你每天能安安稳稳吃的这一顿粮！”

    “他们是坏人，他们活该！”叶子启不满自己完全被顾峰的气势压住了，争辩道。

    “是啊，马贼当然不是好人，就像唐昭也不是好人。”

    突然听到“唐昭”这个名字，叶子启心里又是抽痛一下，而顾峰毫不怜悯地吼道：“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吗？你觉得我们就是好人了？”

    顾峰把叶子启的头按向“剑树”，厉声道：“你看看这树上插着的这几把剑，你知道这些都是从哪里来的吗？”

    “我们……偷来的，偷来练剑。”

    “再往前呢？”

    “是镇上牛铁匠打的。”

    “还有呢？镇上每三户家里就藏着一套铁皮甲，难道都是老牛的铁锤子给砸出来的？”

    “我不知道……”

    “我告诉你，这是我们镇杀了人抢来的！”顾峰厉声喝道：“马贼每年从乾州来到我们雎国烧杀抢掠，国主百城侯就派兵去打他们。兵过如篦，咱们镇还没被马贼抢过，倒让这些兵搜刮好几回了！每次他们打完仗回来了，总会有伤病的，落单的，咱们镇上就出人，偷偷把这些落单的士兵杀了，把他们的皮甲兵器藏回镇里。这样我们镇就有了自己的武装，也有拿出去卖钱的。我问你，难道我们这就叫好人了？”

    叶子启听了，支支吾吾说：“我都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所以，你喜欢的女孩被抢走了，你就可以不停地哭，以为你就是雎国里最可怜的人了！可是，在你还能满不在乎地浪费一顿饭的时候，乾州的蛮人正在九万目河上一船一船地落水淹死，幽州的巫族正衣不裹体地在大巫林里和黑熊抢食，而你就只会坐在这里，抱怨别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可是我告诉你，平妖大陆，就是一片遍地厮杀的战场。在这里没有好人，只有吃人！妖兽吃人，人也吃人，你弱小，就让人吃，你厉害，就吃别人！现在是因为你太弱小了，你的表妹就让寒叶城里的富人给吃掉了！你在这里哭有什么用？哭你就能把叶菱纱给哭回来吗？”

    “顾峰……”叶子启眼睛瞪得直了，顾峰这一番言语，直说得他心里像堵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发泄出来。

    “我问你，你还记得我们顾家剑法的头一条要义是什么吗？”

    “天行健，男儿以自强不息……”

    “你还记得就好。”

    叶子启怔怔地看了顾峰一会儿，眼神中突然焕发出强烈的光芒。

    他终于在心中直面起了唐昭那可恨的影子，他太想将这影子斩碎，于是，将影子与顾峰重叠在了一起。

    叶子启猛然从背后“剑树”中抽出一把剑，扶着锈迹斑斑的“剑树”挣扎着站起身，剑指着顾峰说道：“顾峰，和我决斗。”

    顾峰终于露出欣慰之色，一点头：“好。”也举剑相迎。

    叶子启随即两腿交叉坐盘，压下身体，成老树盘根之势，左手握剑指天，双眼则向上死死瞪着顾峰。

    顾峰轻轻后退一步，故意卖个破绽。叶子启猛然拔身而起，身体右转，借着腰部扭转和蹬腿的力量，将整个身体急速前送，剑锋直指着顾峰刺去。顾峰退势顿止，脚步不撤反进，迎着叶子启便一剑劈落。

    “哐当！”一声，叶子启的剑被劈飞出去了，身体刹不住，送到顾峰怀里。顾峰连着后跌好几步，总算马步扎实，没被冲倒，将怀里的叶子启扶起来，说道：“有进步！”

    叶子启叹口气，刚要说话，便听背后传来一声：

    “哥！”

    这一句无比熟悉的喊声，让叶子启霎时呆住了。回过头去，果然是叶菱纱沿着狭窄的山路小跑上来，一身青色锦缎，刺眼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