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家一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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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悸动

    山道上,夕阳晚照,山风暂歇,让这入秋的天气剩了一丝难得的暖意。

    颜轻雪伏在少年那不算宽阔的肩膀上一路无言,只是看着路过的弟子对二人皆是侧目观之,她看到的那些眼神中或是鄙夷,或是惊讶,或是不解,或是愠怒。

    她只能将视线收回,把脸埋得更深。

    或许只要别人认不出自己,投来的目光就会不一样。她自己对此早已习惯,但至少这些人不该这么看胡往之。

    胡往之也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脚下却也更慢了几分。

    “不走快些吗?”

    颜轻雪轻声问着,回应她的却依旧是那一声浅笑。

    “没事,正好适应适应。”

    “非要自找麻烦?”颜轻雪嗔道,言语之间带着隐隐的幽怨。

    “我要是真怕麻烦,那日在草堂中我就不会帮你。”胡往之自是满不在意,笑了笑,也仿佛是在自嘲。

    “能和我说说,你是怎么当了无心楼的门客,我听说义父说起过,那里面的门客多数都走投无路的市井之徒和身背命案的罪犯为寻得庇护才不得已加入的,我看你年纪和我也差不多大,总不能也是......”

    “胡往之,你今年几岁?”

    “刚满十六,怎么了?”

    “比我小两年,记事的时候叛乱已平,自然没见过战乱之中人命如草芥的样子。可我却记得很清楚。”

    “战乱吗?”

    打小天南海北跟着义父走镖,胡往之自认还算是见多识广,常年在外确实会偶遇动乱,但切实的战乱他也未曾真的见到过。

    “五岁那年,正赶上“魏王之乱”。我的家那是离前线很近,阿爹是本地的猎户,被路过的军队带走,强征当了叛军。阿娘为了避战乱带着我从河北开始一路南逃。”

    听着颜轻雪的自述,胡往之不知该说什么。

    对于自己原本的家,他的印象里只有离开时的那一场大火,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家。

    虽说后来自己被义父捡到,跟着他四处漂泊,但终归是有人庇护,受些委屈也只是与他人的口头之争,而凭着义父的本事很快便跟着偶遇的镖队到了稠州,有了安身之处。

    如此命运,胡往之自认还算颠沛,却不曾想与颜轻雪相较却是天壤之别。

    “那时流民队伍里的人凡是路过我们母女俩的人都会多看上一眼。在那些人的眼里,我和阿娘算不上是个人,充其量是会走的肉。等到他们哪天实在饿到极点,我们就是保命的吃食。”

    颜轻雪忆起往事,莫名的恐惧催使着她的身子隐隐发颤。

    “起初,路上饥一顿饱一顿勉强还能忍受。而后来战事愈发激烈,流民的队伍越来越大,一路上能找到的吃食自然越来越少。”

    “阿娘委身他人才勉强自顾,而我却记不得那时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了,唯一能记得的感觉只剩下饿。”

    “后来不知道走了有多久。直到有一天,有个人牙子带着一车粮食到了流民堆里。”

    “我被阿娘送去换了几袋大饼。那天我被关在木笼里,啃着那个人牙子给我的面饼,看到笼子外面所有人都很高兴,因为那一车粮食够他们撑着走很远,那时就不用再吃树皮和野草了。”

    胡往之忽的停下脚步,鬼使神差地一问:“你恨她吗?”

    颜轻雪摇了摇头,淡然道:“谈不上恨,求生而已,就像当时的我也没想过还能活到今日。”

    “那后来那你又是怎么到无心楼去了?”

    “那人牙子本是把我们卖去扬州的,同一批里的三人都是年纪相仿的女孩,现在想来多半是要送进青楼教坊中。是门主把我们救了出来,收留我们进了无心楼。或许是逃荒路上死人见惯了,习武的天赋也不及他人,所以才会留我在“欢”字门里。”

    “如此看来,那位门主也算是你的再造恩人了。”

    “各取所需罢了,无心楼收养我们这些战乱孤儿,为的也是壮大势力。这些年做的事见不得光,我也知道,但也自认是心甘情愿,就当是在还养育恩情。”

    想回起自己的义父有可能是“魏王之乱”的始作俑者之一,胡往之口中传出一声干涩的苦笑。

    “胡往之,今日此话我只与你一人说......”

    “放心,我从不多嘴。”

    胡往之知道,没有人会自愿被人怜悯。

    “但你也要答应我,往后在阁中尽量不要独来独往。虽说有阁主在那儿镇着,但难免有人使小动作。今天若不是有云笑相助,你我二人怕是真要死在竹林里。”

    此刻回想,他仍有些后怕,嘴上也不自觉地絮叨起来。

    “以后在阁里,多少也找个伴。其他人我不好说,但怜心师姐为人热心,足智多谋,人缘也好。在阁里,有在她左右肯定没人敢动手。”

    “季轩师兄也是侠义心肠,见不得别人恃强凌弱。要实在拉不下脸,找我也行,虽然本事不大,至少可以互相照应,就算真出了事多少还能有个陪葬的......”

    “嘶!轻雪姑娘?”

    说着说着,胡往之忽的感到肩上传来一股温热,浸湿的衣物贴着背上的伤口传来火辣辣的痛,传入耳中的啜泣亦是揪住了他的心。

    “我不值得......”

    颜轻雪的话语轻微到近乎难以入耳,理性告诉她自己应该立刻拒绝少年的好意,但仅仅这几个字仿佛就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了药庐之外。

    “就是我欠你的。”

    胡往之停在了药庐门外,看着天边升起的圆月,言语也轻柔了下来。

    “那日你不计前嫌换血救我,今日我再救你,看似两不相欠,但可能吗?我现在身上流着你的血,只要活着一天永远都是我欠你的,真要还清得到什么时候去。”

    颜轻雪见平日里大大咧咧,有些莽撞的少年此刻吐露出心声,她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也成了他人心中一个重要的存在。

    心中悸动,泪难自禁。

    自己这样人还能在这辈子,能遇到这样的一个人,还有什么能奢望呢。

    “还一辈子?”

    宵色夜空下,胡往之从城外一路走来,第一次回头看向背上的少女。

    她的发丝沾着泪水,挂在他的肩头,泛红的眼眶中那双漆黑的眼眸闪烁着。

    这看着自己的目光中是什么?

    期待,害怕,甚至带着丝丝乞求。

    可背负的血仇还没有了结,亲人的污名等着他去洗刷,此刻的自己凭什么用一辈子去给出许诺?

    但少年在犹豫的那一刻就知道了,自己似乎没法将那拒绝的话语说出口。

    沉默中,蟪蛄低鸣。

    少年能听到的除了耳边浅浅的呼吸,便是二人各自悸动如鼓的心跳。

    而药庐内的人再也忍无可忍,发出了一声幽怨的骂声。

    “你俩到底进不进来,再不进来老子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