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遍千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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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劫后余生

    一场大战结束后,天地寂寥。

    城外硝烟漫布,尸横遍野。护城河上浮尸如同草芥,顺着风浪在水面上微微起伏,河水在阳光下映照出诡异的褐红色。

    城内的百姓仍然闭门锁户,街巷上空无一人,静如子夜。

    肖都统和王副官围在虞明身边,三人站在城楼上,一言不发地看着满地疮痍。寿州经历了一夜的惊魂,半日的搏杀,此刻已经疲惫不堪。

    “虞大人,贼军虽然败走,但很可能稍作休整,又卷土重来。眼下我们需要尽快清理战局,修缮防御。”王副官的声音里充满疲惫,年近六甲之年,此刻的身体恐怕已经精力全无。

    虞明看看他灰白的胡子和沧桑的脸,一同拉着肖都统,走到一处阴凉,示意二人坐下。

    “不急,王副官。先歇歇。”

    “肖都统。”

    “末将在。”

    “传令。除哨兵轮值外,其余将士,原地休息半个时辰。”

    肖都统迟疑了片刻,多年行走沙场,让他本能地意识到,放松警惕的危险。但稍作犹豫后,他立马安排副手传令下去。

    片刻之后,城墙上下,所有兵将全部卸下武器,横七竖八躺倒在地,沐浴在冬日阳光下,享受着难得的宁静。

    “王副官。”

    “属下在。”

    “吩咐炊事班,烹羊宰牛。按照每人半斤肉,半斤米,二两酒的标准。”

    “炊事班?”王副官疑惑道。

    “额...我意思是做饭的兵...”虞明突然想到,古时候可没炊事班这么一说。

    “您意思...火头军是吧?”

    “对对。”

    “可半斤米,半斤肉,二两酒的标准,基本上等于把仓库里的备粮吃个精光啊!这...这恐怕不合适吧?”

    虞明笑笑道:“如果不是今日将士们奋力拼杀,你仓库里的这些东西,能吃到肚子里去吗?”

    王副官一愣,转而也笑了笑,准备起身去安排。

    虞明一把拉住他,笑道:“你一把骨头,好好歇着吧。安排下面人去做。”

    王副官喊来几个下属,连同肖都统增派的几个兵,匆匆忙忙下去安排去了。

    不多久,寿州城内猪羊嘶吼的声音便此起彼伏,炊烟夹杂着饭菜的香气肆意弥漫,将士们得知有酒肉伺候,个个都兴奋不已。

    虞明看着寿州徜徉在一片欢腾的场景下,心里也十分高兴,不知不觉念了一句。

    “八百里分麾下炙。”

    肖都统和王副官面面相觑,虞明发现二人神情,哈哈一笑,连说没事没事。

    第一批饭菜先送到虞明面前,猪羊混煮的一盘肉,三个大碗装的熟米饭,一壶酒。紧接着,其他将士也都被安排到各自的灶点领取饭菜,可怜了伙头兵们,一个个忙的大汗淋漓。

    虞明倒也不客气,他也确实饿了,伸手抄起一块排骨就咀嚼了起来。

    真香啊!太香了!

    虽然只是撒了点盐,但他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排骨,难道这就是天然有机土猪头的味道吗?

    正在回味的时候,他发觉有些不对劲。肖都统和王副官正在看着他发呆。

    虞明这才发现自己的失礼之处,连忙道歉,给二位都递上筷子。

    三人相互推辞了片刻,很快就一起埋头苦吃起来,都是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一时间,寿州城内只听到碗筷交叠的声音,所有人都一声不吭地享受舌尖上的幸福。

    约莫十来分钟,大家都已经吃的连打饱嗝。肖都统和王副官各自喝了一些酒,虞明还没有养成饮酒的习惯,就推辞说自己头伤未愈,暂时不能饮酒。

    吃饱喝足,众人的精神头都好多了,王副官的胡须都显得柔亮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猪肉润的。将士们的体力也得到了恢复,虞明知道接下来还有重要的事情需要推进。

    “肖都统。”

    “末将在。”

    “安排重整编队,清理战场吧。”

    “得令。”

    虞明心里清楚,军事相关的安排,完全可以交付给肖都统去做。作为一个现代穿越过来的人,他此刻根本无法提供更有效的建议。

    果然,肖都统很快就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来。

    首先按照班组统计伤亡情况,转移伤兵集中医治。同时开始有计划地打扫战场,按照敌我的区分,将尸体安置在不同的位置。本人则在城墙上巡回检视,寻找出城防的薄弱位置,安排工兵修补,以备下次防御所用。

    王副官开始清点粮草、兵器的库存情况。从城内征集了部分男丁和妇女。男丁帮忙物资的转运和分配,妇女在尸体清运之后,帮忙捡拾战场上遗留的箭矢、盔甲和兵刃。

    楚飞远远地带着一批兵卒,在清理护城河上的浮尸。疏通被敌军堵塞的堰口,重新在河岸边部署刺马桩,让护城河重新发挥第一道防线的重要作用。

    虞明此刻精神很好,肚子吃的饱饱的,头上也不觉疼痛。他下了城楼,第一次从城门走出去,沿着城墙外围,顺着护城河畔散步。

    脚下是泥泞的土地,混杂着尚未干涸的鲜血和烧熟的桐油,气味十分难闻。兵卒在用各种轮车捡拾尸体,运送到指定位置集中掩埋。一车又一车的年轻人,杂七八地堆在车上,鲜血顺着车辙一路播撒,让虞明心中又难受起来。

    突然发现一辆轮车上,出现一个有点熟悉的面孔。他喊停那辆车,走上前去,看着一具年轻刀兵的脸庞,回想起昨夜他曾经吃过这个刀兵一捧炒米。

    此刻的刀兵已经气息全无,脸白如纸,腹部被利器贯穿,露出骇人的伤口。虞明发现他的腰间略微鼓起,他顺着腰带摸到一个布包,此刻已经被鲜血浸透。

    虞明打开口袋,从里面倒出一把殷红的炒米。

    “他是我四弟。”轮车旁的一个兵,呆呆地说道。

    虞明转身一看,讲话的是个三十左右的汉子,面庞倒是与战死的刀兵确有几分相像,努力克制着不让眼泪夺眶而出。

    虞明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问道:“你四弟,叫什么名字?”

    “他叫陈寿,寿州的寿。”

    “陈寿。”虞明看着刀兵年轻的尸体,喃喃道。

    “我娘...我娘最疼的就是四弟。”汉子忍不住,眼泪扑簌落下。

    虞明长叹一口气,深刻体会到战争惭愧,命如草芥。他看着手中已经被血浸透的布包,背面用粗线浅浅地缝了一个“寿”字,这是一位母亲对孩子最深切的爱。

    他把布包递交给汉子,感叹道:“昨晚,我吃了你四弟一捧炒米,看来没机会还他的人情了。”

    汉子哆哆嗦嗦地接回布包,抚摸着粗线绣刻的“寿”字,声泪俱下道:“这是我娘做的布袋,送我们出门的时候装的一把炒米,怕我们两兄弟吃不饱......”,但很快汉子就努力克制住汹涌的情绪。

    虞明唏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里现在还有几口人?”

    汉子擦擦眼泪,把布袋小心翼翼地塞到自己的腰带里,回答道:“我叫陈福。家中父母健在,四个子女。我是老大,老二是女子,早些年就嫁了。老三去年战死的,老四...”,看着轮车上的尸首,不言而喻。

    “看来家中只有你一个儿子了。成亲了嘛?有孩子没有?”虞明问道。

    “去年才成的亲,不久就征召入伍了,还没有后。”

    “家住哪里?”

    “寿州城,往北四十里,新庄。”

    “陈福。你安排好这车的兄弟,把你四弟找个地方单独停放。去城里,找王副官,让他调一辆牛车给你。如果明天无战事,你一早驾着车,把你四弟送回老家,好生安葬。从此在家孝顺父母,延续香火,不必再来当兵了。”

    听完虞明的话,汉子瞬间愣住,磕巴道:“大...大人,这...这...”

    虞明摆摆手,道:“让你去,你就去,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我的命令。”

    汉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着边磕头边说:“谢...谢大人,谢大人...”

    虞明连忙把他扶起,目送他推着装满尸首的轮车离开。放眼望去,这一片被鲜血浇筑的土地上,到底有多少类似的悲剧发生过,或者正在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