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心承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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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暗涛汹涌

    两客入书房,一僧一俗。

    受命前来的锦衣卫毕竟不傻,身着飞鱼服招摇过市必然会引起杨廷和的猜疑,此刻到访,已经换上长随的便服。

    杨大人贵为内阁首辅,却向来不问僧道贵贱,一视同仁,他与二人对坐,谦逊有礼道:“大师远来,有何见教?”

    藏锋合掌,微微点头,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藏语。杨廷和一头雾水,满脸疑惑,转头看向那长随。

    那锦衣卫也是一惊,原本并没有这样的安排,况且他知道藏锋会说汉语,怎么突然出个题给我做做?可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便道:“师父说,他本是昆仑山文殊寺云游藏僧,过宣府偶遇百姓,痛斥龙大人胡作非为。”

    杨廷和一听,心想,昆仑山听说过、文殊菩萨听说过,有这么个寺庙倒也正常。可宣府是边镇,只有军户,哪有百姓?他不动声色,想来这位昆仑山外宾搞不清楚,也算一说,便道:“龙大人有什么过失,让百姓不满呢?”言罢,他看着那长随。

    长随心想,坏了,我不会说鸟语啊。他担心胡乱叫唤露出马脚,便故作镇定,对首辅大人说道:“大人,恩师他能听懂汉语。”这倒也不算奇怪,朝堂之上的南方官员,那官话雅言都能听懂,让他们说起来,可真是鸡同鸭讲,一头雾水。

    杨廷和也被他们搞的晕头转向,又转过头来看着藏僧。那和尚又呜呼哇啦说了一堆。

    就这么费老劲儿说了半天,杨大人终于明白了,宣府总兵龙本怀吃空饷、募私兵、冒虚功、掠百姓的种种不端。他心想,这些情况若是属实,那可真是非同小可,必须严查不可。可现在说这些也为时过早,一来皇位未定,再大的事情也得靠边站;二来这须得好好调查,谁知道是不是哪家的政敌在这告刁状搞冤狱。

    他还真猜对了,那锦衣卫确实什么都不知道的随口胡诌。可好巧不巧,事实倒是有几分吻合。

    杨廷和说了些安抚的话,让账房支了五两银子,以资酬谢,便送走了两人。

    老僧满脸感动,双手合十,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还挺像真的。而锦衣卫却着急忙慌想走,扯着和尚的大袖片刻不想停留。

    直到出了门,那锦衣卫才放下心,问道:“大师,认准了没有。”

    老僧点点头。两人便到街角的茶摊坐下,坐等谷大用的到来。

    天色渐晚,谷大用在宋宽的保护下,向京城出发。当然,他们的身边还有陆炳和云漾两个孩子,这样的组合实在显示不出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之感。

    路上疾行无话,直至进了城,宋宽终于找到机会,支支吾吾跟陆炳搭话。他说的云山雾罩,陆炳一时也不明白,直到他抽出那把“绝世神兵”,剑身上磕磕碰碰满是缺口,陆炳才知宋宽的意思。

    宋大人发现上当,来陆炳这维权来了。

    陆炳笑笑,把宋宽的紫羽金鳞还给他,一把接过这破剑,心中暗想,这“信物”使命完成,也确实该物归原主了。只宋宽这连日来一直莫名其妙,自己亲眼见到的绝刃怎地如此不堪,想来定是陆炳滑头搞了掉包。

    京城繁华如常,不可驰马的规矩也如常。一行人绕了好一会,才到杨府门前。宋宽毕竟锦衣卫镇抚使,生性警觉,发现有异——街角的茶摊有一奇装异服的和尚,一直瞧着自己,身边的长随指指点点,总让人觉得不怀好意,他不由得格外留意。

    杨府昼夜常开,家老见是谷公公到来,也是略感意外。谷大用和江彬向来是一伙,朝堂上经常为了逢迎君上与杨廷和过不去,故而多年同朝为官,从未私下来往。可话又说回来,谷公公向来是一心向主,倒也没有针对谁的意思,宰相门前四品官,家老也是门清。他拿不定主意,差人向首辅大人请示。

    就在此时,藏锋一人,晃悠着步子,向着一行人走来。

    陆炳也是早就发现这僧人,毕竟藏僧服色如此罕见,在安陆从未有过,他只觉得京城繁荣,形形色色,无所不包。直到这和尚径直走来,他才产生警觉。可谁又能想到,这双手空空宽袍大袖的老僧,还能是个刺客呢?

    藏锋并没把余人放在心上,他的眼中只有谷大用一人而已。他的容貌本说不上慈眉善目,此刻微微含笑的表情总是透出古怪。或许,这就是掩藏不住的杀意吧。

    见他越走越近,宋宽先行开口,道:“高僧止步。”他瞪视着来人,右手不由自主地握着剑柄,既是威吓,也是本能准备。

    可在藏锋眼里,整个京城,甚至整个天下,也不过密宗的几位佛友才能抵挡住自己的攻击,高矮胖瘦、孔武孱弱,又能有什么不同?他毫不理会,脚下步子没有丝毫变化。

    意识到对方来者不善,宋宽抽出宝剑,直指对方眉心,进行最后一次警告。

    藏锋笑容更甚,右手如赶苍蝇般向着剑身拨去,只见两指之间透出微弱红光,霎时便把剑尖削了下来,落在地上。

    宋宽一怔,急退两步,他打眼一瞧,断剑切口平整光滑,这是何等神力才能做到。更何况,莫说兵刃相交,便是切菜,都一定会有碰撞感和抖动感。可这一下,全然没有,丝滑如此,怎不让人心惊?

    陆炳在旁,瞬间了然,这是藏传佛教密宗的六神通之一。他佛道修的禅宗,对密宗只是略有耳闻,今日一见,也是叹为观止。

    云漾见事已至此,早顾不上那好些,抽出陆炳的佩剑就迎了上去。她也略知密宗天剑通身御五把幻刃,号称“虹、澜、殁、驳、烬”,也不知自己能否应付得了,硬着头皮只能一试。

    好在藏锋的境界也不过前两道神通,见一小女孩提溜着一把破破烂烂坑坑洼洼的铁剑上来,也未起杀心,御剑一削。只听沉闷的一声“噗”,双刃相格,各自弹开。

    谷大用还在自己的愁思里,琢磨等下如何应对杨廷和,这会还没搞清楚状况;陆炳总觉云漾仙羽下凡,无所不能,虽有担心,却也沉得住气;全场表情最丰富的莫过于宋宽,短短几日内他眼见了各路神仙表演削铁如泥,他是唯一指定受害者。如今更是神仙亲自打架,这周围究竟要多少人遭殃,他可真是想都不敢想。宋宽手上失了兵刃也无法可想,脚上还是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神色颇为狼狈。

    藏锋领悟神通以来,切菜是手一挥、伐木是手一挥、杀人也是手一挥,从未例外。今天遇上这么个硬手,自然是大出所料。古往今来,有他这般神通的人,也实在没必要练习什么剑法,从来都是一刀解决一切问题。眼下不能破兵断刃,自然心慌。他端详云漾好一会,也没瞧出什么两样,左手“澜”右手“虹”齐出,算是生平首次的全力以赴了。

    云漾不知他境界如何,见他双手各御一剑,红如血,蓝如天,似光又似气,愈发凝神净元,只待接战。

    藏锋移步向前,这边刺,那边点,杀伤力是不容置疑的,可章法是一点没有的。可没有套路也有个好处,就是令人无从防范,让云漾头疼的正是如此。她手中只有一剑,左一格右一挡,显然是支拙两忙,疲于奔命。好在他身轻体健,灵活游走,并非老僧的年迈体格可以比拟,最后总是追不上。

    藏锋见这也不是办法,心念忽生,趁着云漾躲避,赶上一步向着谷大用袭去。

    谷公公方才不知宋宽佩剑已断,早成惊弓之鸟躲在墙角。此时自己如梦初醒,还想叫宋宽护卫,哪知宋宽贴着墙根站着看热闹,早已没有保护谷大用的念想。谷公公暗叫糟糕,想跑又抬不起步子,杵在原地,呆若木鸡。

    云漾见状,心想谷公公可不能折在这里。她猛地赶来,竭尽全力把剑身递出,想招架这次刺击。

    藏锋倒也不是什么声东击西,他一个外宾确实不懂这些兵法道理,单纯是目标明确。此刻见云漾舍身救人,心念密宗“杀人以救人”的宗旨,也没有往她身上招呼,提起“澜”剑照着云漾剑身横砸下来。

    原本残破的剑,硬生生被砸断。众人皆惊,却是插不上手帮不上忙。

    可云漾毕竟灵慧!她一个转身抄起地上半截断剑,也顾不上边缘锋利,素手硬抓,便当做没有手柄的匕首来使。

    真是等闲平地起惊雷。藏峰断剑迟了自己的动作,云漾巧用双刃缓了一手,对谷大用的致命一击,反倒让云漾接了过来。此时她还不清楚对方的目的究竟几何,可手下留情的意思,自然感受明白。

    静默只是一瞬间,两人又斗到了一起。

    云漾有了双刃,硬接硬挡已不费力,何况她本就不仗兵器伤人,须臾之间,便转守为攻。两人的神锋互相不能断刃,便如同普通刀剑般互相切磋,藏锋的王八拳,霎时落了下风。

    藏锋一刺冒进,让云漾躲了开去,她反手突进,直取中宫,把剑锋递到藏锋颈边,收势不动。

    藏佛密宗,说到底也是佛教,并不是贪杀好戮之辈。眼见胜负已分,收起神通,静气说道:“本座藏锋,请施主听我一言。”

    云漾赤手紧抓着剑身,此刻也是满手鲜血鼓涌。见对方高僧认输,便也撤下剑来。她丢掉两截断剑,合掌行礼后,退了开去,撕下一些布条把手包扎了一下。众人见她满身白衣溅上了斑斑血色,自然不忍卒视。

    藏锋道:“本座昔日为救人,曾对人许下诺言,今日本该践约,无奈技不如人。诸位施主可否挂念救世之心,让藏锋杀此二人?”

    陆炳一听,心中大呼荒唐。哪有佛家怀揣救世之心,偏要杀人之理?便道:“宗师欲杀何人?”

    藏锋指着谷大用,道:“此人。”又指着杨府道,“以及此间的主人。”

    杨府的管家早已封上府门,却有几个好事的下人爬上墙头看热闹,听闻此言,更加起劲。

    陆炳一看刺杀对象,立刻产生联想,道:“与宗师定约之人,想必是平虏伯江彬江大人了?”

    “正是。”

    “那宗师可知,此二人为何人?”

    “不知。”

    “莫非藏传密宗,不问善恶,只凭一己私约,便胡乱杀人?”

    藏锋并无羞惭之色,道:“世间本无善恶,浮生一视同仁。杀一人而救十人,有何不可?”

    陆炳一听,这是什么歪理邪说?可他心中也难免认同众生平等的道理,便顺着他的话说道:“人确实没有善恶,可人的行为有善恶。此间杨首辅,料民治国有方,可使天下千万人安居乐业。宗师你杀了他,既是杀一人,也是杀千人万人千万人。如此孽障,又岂是一句私诺可以承载?”

    藏锋道:“未来未来,并不存在,尚浮于虚无,又岂能作数?”

    陆炳道:“过去过去,已不存在,已流于虚无,又何须挂怀?”

    藏锋见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通,虽然也不是很服气陆炳的强词夺理,可他不让,自己也不愿再用强,叹了口气,道:“本座非不愿践诺,实属不能。如今只能再修法门,遁世避人而已。”

    陆炳刚从灵境寺下来,心中难免还怀有度人的念头,道:“宗师所修何门?”

    藏锋道:“隐。”

    陆炳想,你的“锋”经常掏出来,也没“藏”住,想“隐”那可太难了。便想起用道家的“道”来度化他。陆炳说道:“隐于何处?”

    藏锋道:“山林壑穴,避世而已。”

    陆炳道:“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能做到损之又损,空之又空,便是隐在天地之间,又有何妨?”

    藏锋听了,沉默良久。他原本是不能理解“损”,但是他可以理解“空”。道德经这句话,与佛家的脱离红尘纷扰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突然明白,所谓隐,不是躲,而是减少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影响。有了如此感悟,他面露由衷的微笑。他对陆炳说道,“我听说道家说,‘无为而无不为’,究竟是为,还是不为。”

    陆炳随口答道:“人为,就是伪。去伪存真,便一切遵循天道,天下事有天道管,自然无不为。有人,才有一切烦恼。”

    藏锋深感大明的道家思想精妙,今天得窥一斑,很是释然,大笑道别,洒脱而去。渐走渐远,头也不回道:“如有机缘,请施主来大昭寺畅聊佛、道。”

    陆炳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密宗虽然佛法不行,修心不正,那些神通倒是有些门道。

    了却前事,谷、宋叩门拜府,只有陆炳心心念念想着云漾的伤势,却被她嘲讽婆婆妈妈,不识大体。

    街角,长随打扮的锦衣卫窥探着这一切,急急忙忙跑回平虏伯府汇报。

    江彬,还有什么底牌可以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