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鲫戏浪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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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灯火阑珊处

    他并不擅长饮酒。

    其实,他也从未饮过酒。

    喝酒会使人脑袋不清醒,心志浑浊而多忘事,这对以往一心想要高中的他来说是致命的。家境、出身、等等也决定了他断是没有闲情逸志去小酌几杯的。

    酒是粮食精,向来比粮食贵。

    然而,能不能喝酒;酒量高不高;会不会在酒席上左右逢源,承前启后。这些东西,往往能决定一些大事。

    酒桌上的漂亮话他当然会说,但是他现在难受地张不开嘴,华贵盛大的鹿鸣宴,摆在他面前却像是一顿凄凉的断头饭。

    刚刚遭受过晴天霹雳般的恶耗折磨,向来不胜酒力的他,此刻随时都要呕吐出来。

    他空洞的双眼,渺茫地望着巡抚衙门宴客厅流金溢彩的奢华装饰,一股股酸水就要从胃里往喉咙间涌去。

    终于,宴席结束了。巡抚冯应龙招呼过在衙门前恭候已久的数十辆宝马香车,吩咐车夫们务必要将自己的宾客舒舒服服地送回住地。

    而他用最大程度的礼仪,谢绝了冯巡抚安排的马车,说要步行打道回府。

    此刻,已近巳时,纵是没有宵禁约束的苇沆城,现在也要渐渐沉睡。街上灯火已熄,各类大小店铺都已经收拾干净,酒店青楼也要打烊。寂寞的空荡荡取代了热闹的拥挤。

    寻了一处偏僻荒地,在一片黑暗中,他扶住一棵歪脖子老树,抠了抠嗓子,将一肚秽物尽数倾吐出来。

    即便刚刚吃下的是山珍海味,在他眼里都已成了鸩酒浓毒,还是一吐为快。

    等再直起腰来时,他感觉整个身子都变得轻飘飘的了,于是便像个孤魂野鬼一般向那住店蹒跚走去。

    他刚刚走出去几十步,便看到了一个落魄的乞丐,蹲坐在一盏火光幽微的街灯之下。

    灯下的乞丐没有影子。

    灯下的乞丐竟然没有影子。

    他浑身汗毛竖立,再一观察身下。

    自己也没有影子了!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的脑袋没有被吓到一片空白,但他又情愿脑袋一片空白。他不禁回想起了曾经听那老乞丐讲述过的狐妖鬼魅,民间志怪。故事中的那些鬼物,往往在灯火之下没有影子。

    昏暗的灯火把这乞丐的轮廓分割得朦胧,乞丐将深深埋在瘦弱臂弯里的脸抬起来,并缓缓地看向他。

    这一刻,他恍惚了。

    几年前,他第一次在家乡的破旧土地庙里认识老乞丐,老乞丐也是一样的姿势蹲伏在墙角,一颗长发杂乱的头深深地埋在瘦削的臂弯里,也是这样慢慢地抬头向他对望。

    记忆中的老乞丐举起了手。

    街灯下的那个乞丐也举起了手。

    他跟随着乞丐所指的方向移动目光。

    在他刚刚一阵呕吐的那棵老歪脖子树下,有一个人在那里扶着树干弯着腰站着。

    他顿时浑身震悚,那个树下的人影,和他的自己的体态轮廓一模一样。

    他张大了嘴,看了看那街灯下蹲坐着的乞丐,又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扩大了瞳孔。

    他慢慢地向那棵老歪脖子树挪着步子,一颗心脏在胸膛中砰砰作响,时间仿佛凝滞。

    终于,他来到了那个人的近前,他刚要伸出手去触摸那人,那人竟然瞬间化作股股尘土,不断地簌簌洒落在地面上。

    惊得他踉跄着后退出几丈远。

    他猛地回头再去看向那街灯之下,不到几十步的距离之内,在这寂静的夜里,那乞丐竟然消失得无声无息,如同人间蒸发一般。

    他害怕地甩起步子往大道上奔去,一刻不敢停地跑了有数十条街巷,他才在处灯火稍稍明亮的地方,扶墙喘气。

    看到身下的影子亦步亦趋,他那一颗剧烈跳动的心也缓缓地平静下来。

    接近暂居的院落,他已是精疲力尽。晚宴上所进之物早被他吐得一干二净,加之刚刚又慌不择路地狂奔了数里,十分虚弱的他便找了个小巷的路边随地一坐。

    这路边巷尾有一间小屋,屋内还有微弱的烛光在闪动。在小屋旁有块小巧的耕田,他便坐在这处松软的泥地上。此夜月明无星,晚风习习,吹得他大声地打了个喷嚏。

    打过喷嚏,那间小屋的门便是吱哑一声打开,一位慈眉善目的布衣老者从中拄杖走出。

    坐在人家的田地上,他立马拍了拍身上尘土,起身向那老者恭敬地行礼并道。

    “这位老者,实在是对不住,晚辈因为吃酒席误了时辰,在一条偏僻巷子里又遭了鬼怪捉弄,狼狈奔逃许久。此时已是累得喘不上气,便找了处干净地方席地歇息,多有打扰了,我这就离开。”

    他连忙向老者解释道,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无妨无妨,小兄弟。碰巧今夜老朽也是久难入眠,你我二人相遇便是缘分,老朽倒不如请你喝些茶水,好生休息一会儿,你再回去住处那也不迟。”

    他当然拒绝不了,因为他真的已经走不动路了,若不是夜里寒凉,他都情愿在这地上倒头便睡。

    “小兄弟,看你紧的口渴,老朽便请你吃西瓜如何。”布衣老者将双手搭在拐杖上,笑眯眯地看着他,亲切地问道。

    他四下一望,这布衣老者的田间地头上,的确有一座种瓜的篱笆栅栏,但是那瓜架子上却是光秃秃的,连根瓜蔓子都没有。

    “老师傅,现在都快要入秋了,哪里还能吃得到瓜呢?”

    他并非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反倒是对这些农时田事十分了解。江南道的西瓜,大多早在五六月份就已经成熟了。而现在秋闱既过,不可能还吃得到新鲜的瓜了。

    “老朽活了这么些年,还不清楚现在有没有瓜么,小兄弟,老朽既然说要请你吃,你便一定吃得到。”

    说着,老者便从衣袖内取出一个布袋。打开布袋,从里面抓出一把炒熟的西瓜子来。

    老者递给他半把熟瓜子,让他先嗑着瓜子。

    他也不再客气了,一粒一粒地嗑着西瓜子,它们确确实实是经过炒制的,还散发着香料和椒盐的香味。

    “老朽现在便为你种瓜。”

    他心态微变,心想这老者会不会是得了什么癔病吧,虽然说心地善良,但是举止也太不合常理了。

    他也只能苦苦一笑,也不去打断老者的动作。

    他静静地看着那老者,老者擦亮了田头一盏灯火。来到瓜架子前,缓缓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用手一下一下挖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土坑,然后再十分郑重地将手中余留下的熟西瓜子,一粒一粒放进土坑之中,再用浮土一个一个掩盖上,用葫芦瓢舀来清水逐一进行浇灌。

    整个过程,他都看的真切。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同情与怜悯,明明是患有癔症的老人,却能好心地招待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苍天无情,对待世间的好人向来都是残忍的。

    他又想到了因自己而惨遭横祸的老乞丐,在得知他的死讯后,他还未来得及有任何节哀丧悼之礼,一念及此,他伸出手来,猛地扇起了自己的脸,一行清泪从他的眼角不争气地淌了出来。

    突如其来的离开,往往激不起人顷刻之间的巨大悲伤。只有当那些与亡者的日常点滴在心头翩翩浮现之时,人们方才惊觉那种悲伤,乃是一生的潮湿与压抑。

    在他扭过头用衣袖揩净泪水的时候,布衣老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兄弟,来,挑一只我们切开来吃吧。”

    他回头一看,满篱碧绿的瓜蔓缠绕在瓜架子上,数颗硕大浑圆的西瓜,如同墨色的翠玉般,正静静地躺在土地之上,在清柔的月光之下散发着道道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