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鲫戏浪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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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一片冰心在炉鼎

    师祖叔涤尘拿出掌教张井眠的介绍信,带着三个门生在偌大的苇沆城中寻路。

    此刻已至戌时,月华满天。“苇沆城中无宵禁。”是整个中原王朝独一门儿的。

    治安良,尽饱食。人们的夜晚生活刚刚开始,平民挑夫要抓紧这个时间售卖些自家所制零碎物件儿,赚些吃酒闲钱。而对于酒家和青楼来说,夜晚正是他们收下滚滚银两的短暂“春宵”。家家张罗旗鼓地吆喝、揽客,张灯结彩,大有通宵达旦的势头。

    城中家资颇丰的人士,也携家中娇妻美眷;或领幼孺稚女,出游寻乐。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们,嬉戏流连于城中花街柳巷,“千金一掷为红颜”。文人墨客也收起穷酸相,为佳人美景赋诗提词,写罢亦贩肆于街头。

    四人挤进苇沆城最为繁华的主街大道。这条主路,北接亡国东吴大内遗址,南通苇沆城南正门朱雀门。它宽阔到可以容纳四驾当朝定式轮轨的马车骈行齐驱有余。而此时,街上已是万人空巷,四人也只能接踵而行。

    “都滚开!”

    “想被马车碾死吗?还不闪开!”

    前方喧嚣声起,原本人头攒动的群众缓缓地让出来一条中空道路。

    数辆双驾高头大马的奢华车驾从其间盛气凌人地前后列队驶来。领队马车上赶马的壮汉,一身黑铁甲胄,面色狞厉,大声呼喝着。

    “一群不长眼的贱民,不知道这是专程接驾解元的官家车马吗!”

    “接驾解元?今年的秋闱放榜了?”刘秭翥向来耳朵灵光,听得真切,向另外三人说道。

    “我们在乡试前一日从滁州城出发的,细细算来,已过十五六日,的确已经放榜了。”杨玄元心思缜密,回忆起来。

    “什么解元,都入夜了,还能有这么大的排场?”江鲫按耐不住,也开始说叨。而师祖叔则怀着修道之人不问凡尘功名利禄的心态,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顺着马车行进的方向,四人边说边挤,钻进了一处人群格外密集的所在。在这群人其间,有的嚎啕大哭,有的出声狂笑,但围观众人的眼眸之中,更多的是讶异、不甘、嫉妒,连同无尽的深深艳羡的目光。

    果不其然,饰以红色喜帛与圆润灯笼的高大的科举名次公榜,映入四人眼帘。

    然而,高山仰止,人都是天性慕强的动物。自然没有多少人会在意第一以外的名次。

    当四人不约而同地,打眼就要去搜寻那乡试第一名,缓缓读来。易合七年,此届秋闱的中举之人,竟然有足足并列十二位!

    千年龙虎榜!

    “实是明君盛世之象啊。”四人一旁,一个文墨之气饱足的儒生打扮老者不禁是发出感叹。

    中原王朝第二位皇帝,继位较武皇帝创下大一统基业的仁景皇帝。在六十六字帝王庙号中,能尊封选用“仁”、“景”二字,必是“为人君,止于人”者,其文治教化自然功盖千秋。

    这位仁景皇帝,废弃前朝乱世繁冗杂芜的旧式科举,一手创立了中原王朝独帜于天下的新式科举。将原本包含县府院乡会殿六层筛选的旧制,合并简化为了仅仅县院乡殿四层。做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新制施行百余年,为中原王朝拔擢出了数不清的名臣忠良。

    由此才应了本朝,只是一个乡试放榜就能惊云动雨,震撼一方的缘由。一整个江南道内,四年进行一场的乡试中举后,若再要青云平步,更上层楼,那可就是直接面见当今圣上的殿试了。

    乡试,是凡人入世的临门一步。荣光毕现的仕途已然铺就在榜上前列之人的脚下。所以今日见之,何人不侧目?何人不艳羡!更何况是人人见之我幸的千年龙虎榜!

    “十二天纵才,入世各自省。”琅琊四人听过儒生模样老者感慨,又发现那老者一侧又有一老者。只见那老者应景生情,随性地即口作起了诗。那较远的老者比之儒生老者,实在是太洒脱自如了。他鬓须飘逸蜷鬈,头戴华阳巾,宽袍大袖,步履出尘,神色如仙。

    三人已经几乎能确定这位老者就是他们要寻访的高人了。他的丹田中气便是稍有外露,也是冠绝于众,如同鹤立鸡群,超凡脱俗。

    “老朽观新榜,守拙还归斋。”

    随性老者作罢一诗,师祖叔涤尘立即伏身下跪,作拜揖状。

    江杨刘三人惊诧于大隐于市的老者辈分,也都要匆匆按下身子。

    “别在这里了,人多眼杂的,先随我同回吧。”仙风道骨的老者扶起涤尘,带领连同儒生老者的一众人离开拥挤嘈杂的主街,向城西的僻静处信步走去。

    进入城西一处花木掩映的朴拙屋舍,那仙气老者在一把太师椅上坐定。

    “琅琊晚辈欧阳涤尘,拜见葛天师。”

    师祖叔第一次如此郑重且虔诚地报上全名,然后满怀尊崇之心地伏跪在地。

    “天师?”门生三人立即列在师祖叔身后纷纷跪下。

    近千年前,天下道统在中原确立后,被广泛尊奉为天师这一无上名号的,仅有四位寥寥。

    三人便有得知,确确实实是心悦诚服,伏拜于地。

    “诸位请起。”被称作葛天师的仙风老者摆手示意道。

    涤尘便毕恭毕敬地将琅琊掌教所修一纸笺书递交给葛天师。

    天师读罢,笑曰:“琅琊此行志在夺魁,我做道门天师辈的,自然也不能少了指点协助。”

    师祖叔听闻此言,自然猜到了掌教亲修之书所求何事。面容微变,正色道。

    “葛天师,大可不必。琅琊不过一嫡生后派。吾等晚辈自当竭力,若能夺魁便是最好。如若不能,那便是修行不够,道浅力微,没什么好叨扰前辈您的。”

    “哦?”葛天师深邃目光一定,略略拈指捏算。

    “欧阳涤尘,你距离晋升化已境,只差毫厘了,琅琊有你,兴盛在即。”葛天师笑着夸赞道。

    “多谢天师指点修行,天师谬赞。”

    “境界、资质,说到底不如一颗专一的心,看来琅琊也深得这一点啊。”料想到是葛天师扫过资质参差的江杨刘三人而发出的感叹。涤尘便心生愧怍,看着那摇筒抽签选来的一人,还有为谋琅琊大计而必出的那一着奇棋——断气的江鲫。

    江鲫再清楚不过,断气的体质连那张井眠都瞒不过,更何况堪比“人间真仙”的天师级别的人物呢?

    所幸,葛天师也不是随意抖搂干净人底子的性格,自然对此缄口未言。

    在不冒犯天师的前提下,江鲫忍不住细观起屋内的陈设,家什杂物与寻常出世高人的摆放如出一辙。而比之更多些的尽是些丹书炉鼎,以及列墙数面,用以贮藏草药金石散材的柜屉。

    毫无疑问,这位葛姓高人肯定就是那位自号抱朴子,得到过天上真仙指点开化,修为超凡出世,并创建了灵宝一派,毕生专心炉鼎,在炼丹点金上修得大成的那位天师——葛探微。

    杨玄元也是惊喜地颤抖了起来,他步入拾慧境后便卷不释手的道门箴言《抱朴子畅言玄一》,正是由这位葛天师所著。

    “世人皆知天下道统在正一龙虎,然则炼气司钦定册封中原王朝天罡三十六仙所后,其中零散分布的各个同为道门后衍的嫡派嫡宗,竟不能有长足发展,亦无权参涉千年道统大计,实是我门中落之兆,老朽为谋求长远,所以。”葛天师言语一顿。

    我会满足你们在修行过程中对丹药的所有合理需求。”天师目光扫过琅琊众人,一字一句,言之凿凿。

    不给涤尘打头拜谢的机会,葛天师又接着道。

    “道门炼丹,所需炼丹者自身的精、气、神。故吾辈又称所炼之丹叫作内丹。”

    “若炼内丹,讲究的无非是立鼎安炉,抟砂炼汞,白雪黄芽。而在其中,世人代代相传言的仙丹、金丹等,服之能长生不老,延年益寿,返老还童,凡此种种,妙不可言。”

    “然而天意浩荡,我命如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要凭一丹一方,求来长生,实为诌诳虚妄。不然,我也不可能枉费年华,废寝忘食以研丹方,而无大作为,衰老到如此地步,令人不胜唏嘘。”葛天师捻住蜷须,咳嗽了两声。

    听闻此言,一心成仙的江鲫也是显些颓态。自己虽然不死,但仍做不到长生不老,步入暮年也只能静赴黄泉。

    “天师。。。”师祖叔哑然,并投来复杂的目光,其中有担忧,有同情,有敬畏。

    “天上真仙、同门列祖曾托梦寄言于我,并指名道姓出一人,要我早日着手,定要寻他授道传方,以续丹鼎在世,后继有人。那个人,关系着人间道统香火兴衰,众同宗同源嫡门嫡派荣辱。但他也并非是寻常根骨命脉。若无前人带路,他此生都不会有出世问道的念头。我寻此人许久,他刚露眉目,而我却已是垂垂老矣,经不住此番折腾了。所以此事,我需要你们的帮忙协助。”

    师祖叔赶忙答应下来,拱手询问道:“此人姓甚名谁,现如今身在何处?”

    天师答曰:

    “今日放出的千年龙虎榜上,十二人并列第一中举的其中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