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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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包身工

    回到宿舍后,即便是铁打的罗莎也终于撑不住了,把稿件塞进抽屉,简单洗了把脸,把窗帘拉上后就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了。

    罗莎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六点了,她伸了个懒腰,随即恢复了精神。睡前她嘱咐蒂什卡一定要把从显克微支手里的弄来的钱给埃里克送去,想必现在埃里克已经拿到经费了。

    这样自己就不必再为钱的事情担心了,现在筹措的300英镑足够埃里克置办刊物印出前的一切用度了,后续的经费,自己每月60镑的薪水也能负担大半,让她头疼的事是没有足够的稿子。

    《星火》的第一期只有自己的一篇创刊词和显克微支答应要给自己写的小说,就没有第三篇稿子了。《工人事业》那边就更惨淡了,国内外新闻可以填补一面版面,但总还需要其它的内容,这些都没有敲定下来。

    她刚想出门找捷尔任斯基聊聊《工人事业》的事情,转头却看到了自己办公桌上堆着的,如同小山般的文件——这是经济学院的工作:今年的招生、应聘教授的简历、制定课程的草案、课用教材的申请……

    罗莎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过去的职业革命家了,自己必须负担起经济学院的工作,这是她答应来华沙大学后就负担在她肩上的责任。

    之后整整一个星期,罗莎都忙于经济学院的琐事,没在刊物上花太多的时间。周一晚上的学校代表会后,罗莎立马匆匆离开了,昨天捷尔任斯基就约她去报社谈谈,但她一直没抽出空,今天晚上没什么事,她是一定要去报社的。

    罗莎赶到报社的时候,捷尔任斯基已经坐在报社了,他换了一身稍微体面点的衣服:一件黑红相间的衬衫和一条看起来像是西装裤的黑色裤子。他笔直地靠着椅背坐着,手上拿着一张《真理报》正在阅读。

    “我来晚了,抱歉,”罗莎急匆匆地进门,“今天学校开了个会。”

    “啊,您来得正好,”捷尔任斯基放下报纸,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如果您有兴趣的话,我们现在就去见一个朋友,我相信她会给您带来很多的灵感。”

    捷尔任斯基如此说了,罗莎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刚进门的她又跟着捷尔任斯基出了报社,叫了一辆车往城西的方向去了。

    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八点,华沙街头的路灯陆陆续续地亮了起来。因为城建缺乏资金,许多灯泡只能发出聊胜于无的微光,甚至有些灯泡干脆直接罢工了,只有少数几盏路灯还能正常地工作,为他们照亮眼前的路。

    现在正值工厂下班的时间,三三两两的工人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在街上,其中有一批女工尤其显眼,她们瘦得如同骷髅一般,两只眼睛深深地凹下去,身上只穿着用最差的布料做的单衣。她们大多没有鞋袜,只能任凭双脚被路上的石子划得稀烂,而这些女工如同感受不到痛一般继续机械地、无灵魂一般地摇摇晃晃地行走着。她们排成一队,前后各有一个壮汉紧紧看着,深怕她们突然逃跑一般。

    罗莎在德国从未见过这样的工人,从车上探出头仔细看了几眼,发现这些女工大多还是孩子,最小的约莫在十一二岁,大的恐怕也不超过十六岁,脸上浮现着麻木的神情,若看到壮汉向自己走来,她们漠然的眼神才会泛起一丝恐惧的波澜,但转眼间继续陷入麻木。

    “她们是谁?”

    “等你见到我们要见的人,你就知道了。”

    两人来到了一座纺织厂门口,捷尔任斯基随手扔给门房几个先令,门房就恭恭敬敬地把两人请了进去,带进了工厂门口的一间有桌椅和茶水的小房间,不到五分钟就找来了捷尔任斯基要找的人。

    “你们好,”一个棕色短发的少女怯生生地站在两人面前,“我是卡米拉。”

    眼前的女孩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虽说不上好看,却也显得十分清秀。即便是千篇一律的宽大工服也已经不能掩盖女孩已经发育了的身体。她的胸口别着一个牌子,这是工厂里小工头的标志,如此年轻就混上了工头,足见其能力。

    和罗莎刚刚看到的女工不同,女孩的身体还算健康,也有钱购买基本的鞋袜衣服,但和那些女工一样的是,她的脸上也浮现着肉眼可见的疲劳。

    “卡米拉,这座纺织厂的工人,”捷尔任斯基给罗莎介绍道,“我以前做工人运动时认识的,是个很好的姑娘。”

    “您好,卡米拉,”罗莎伸出手去,“我叫罗莎·卢森堡,是工人的朋友。”

    注意到了罗莎身上的衣着和不凡的谈吐,卡米拉不敢贸然和罗莎握手,但也不好放罗莎的手在半空中尴尬,只能怯怯地把手搭了上去,等罗莎松开手后立马缩了回来。

    “卡米拉,”捷尔任斯基见女孩有些害羞,便开口帮她缓解尴尬,“罗莎小姐是和我一样的人,您不用惧怕她,今天我们到这来,是想问您一些事情。”

    “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会回答您,先生。”卡米拉说。

    “你们关系真好,以前建立了很深厚的友谊吧。”罗莎笑着说。

    “嗯,以前妹妹生病的时候,是先生送给了我很多钱,让我妹妹有钱治好了病,”听到罗莎这样说,卡米拉连忙解释道,“所以我很尊敬先生。”

    “真没想到,”罗莎有些惊讶地看着捷尔任斯基,“您竟然有这样慷慨的资本。”

    “不是我慷慨,要感谢华沙国家银行的慷慨。”捷尔任斯基脱下了风衣,挂在衣架上。

    罗莎明白了,捷尔任斯基给小女孩的钱是从银行抢来的,计算一下时间,大概就是捷尔任斯基上次被捕之前抢的,恐怕入狱的原因就是这个,难怪这个女孩看他就像看自己的父亲一样。

    “好了,卡米拉,”捷尔任斯基觉得闲聊得差不多了,便入了正题,“我们最近要编一份报纸,报纸您应该是知道的,需要了解一些工厂的消息,所以罗莎想和您打听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

    “哦,第一个问题是,我在来的路上看到了一些女孩子,她们似乎比你还小些,穿着很单薄的粗衣,没有鞋和袜子,还有人看着她们,您知道这些人是谁吗?”罗莎立马接上了捷尔任斯基的话。

    “您说的是包身工吧,”卡米拉一听罗莎的形容就明白了,虽然在工厂里包身工并没有特别的标志,但因为她们极度消瘦的体型,谁都能一眼认出她们,“她们都是些未成年的女孩子,被招工的带到这里来上工的。”

    “包身工?”罗莎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这座纺纱厂是德国人开的,”卡米拉指了指外面巨大的工厂建筑,“波兰有规定,不准使用童工,可德国人嫌我们这的成年工人太不听话,总是聚起来闹事,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在乡下找些流氓地痞或是村里的恶霸,给他们以‘招工’的身份,让他们去乡里四处寻找老实、年幼的女孩,把女孩们骗到这里来做工。因为女孩大多是这些人的同乡,对他们的话深信不疑,很容易就被骗来了。”

    “但,骗来了也是童工啊,”罗莎十分惊讶,童工在上个世纪很普遍,但今天的欧洲大陆对禁止使用童工方面已经基本达成共识,即便是沙俄这样的落后国家,对待童工问题也十分严厉,“政府没有人管吗?”

    “您可能不知道,”卡米拉苦笑,“在我们这里,上工的最低年龄是十五岁,那些招工的人把她们骗来以后,在每个人的工厂档案上通通写上十五岁,这样监察局就挑不出毛病了。而且监察局都是收了德国人的钱的,只要面子上不难看,他们是绝不会彻查的。”

    罗莎被这样的消息震惊了。她人生的大半时间都生活在德国或俄国,她以为已经见识过最恶毒的企业家、最无耻卑鄙的工厂主了,但万万没想到在今天,竟然还有人能用如此粗糙的手段骗童工进来工作,且没有一个人监管。

    “包身工的工资和你们一样吗?”捷尔任斯基问道。

    “不一样,举个例子吧,先生,”卡米拉说,“我是小工头,工资要高些,工资是每周8先令4便士。一个普通工人一周的工资也有6先令8便士。可是包身工的工资是结给招工的,每十个人为一组,每周工资是2英镑,每个人只能分到4先令,但实际上,招工还要从中拿走相当大的一部分,实际上每个人每周通常只能拿到1个先令多点。”

    “但1个先令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在华沙活下去的。”捷尔任斯基发现了问题,即便是最低的消费,每天也要花4到5便士,这些包身工是怎么活下来的?

    “先生,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只是听说过一些传闻,”卡米拉看了看四下无人,才小声对两人说,“德国人在工厂附近租了一些房子,每个房间安置12个包身工,在骗她们来上工的时候,说管吃管住,但一到这里就又说工资要给德国人抵做饭钱和房钱,甚至还不够。很多包身工在这里做了三四年,不但一个便士都没攒下来,还欠了工厂十几个英镑。”

    罗莎又一次被这些工厂主们的无耻震惊到了,她确信自己曾经掀起的一次又一次革命是有意义的,至少在德国,这些工厂主们绝不敢做这样畜生不如的事情。

    “您认识包身工吗?我们想找她们聊聊,”罗莎认为不能放任这些可怜的女孩不管,她应该想办法帮帮她们,“问问她们真实的情况。”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小姐,”卡米拉听了这话直摇头,“包身工一天24小时都被招工看管着,不会有私人时间的,但是……”

    卡米拉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思索了一阵后,才充满不确定地继续说道:“或许有个办法,能和她们说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