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宋校长朱主任开始一桌一桌敬酒。每到一桌，宋校长都要先说上一通宋庄学校一年来的丰功伟绩和来年的宏伟蓝图。然后和大家一一斟酒敬酒，互相吹牛奉承，逗着乐子。

    到了宋庄村长这里，宋校长说，咱爷们一家人不说二话，你说，今天让你叔叔喝几杯吧？

    村长说，我哪敢劝叔叔喝酒，我先干为敬了。

    宋校长陪了杯。大家喊，不行，不能因为自家人就偷工减料。越是自家人越得喝开些，骨肉亲亲上亲，酒翻倍辈辈亲。六杯过，六杯过。两人只好又连碰了六杯。宋校长已过了三桌喝了不少，他把这六杯酒倒在一个小碗里，端起来，一饮而尽。

    一桌人起哄说，宋老三，今年的捐也得比去年翻倍呀！

    宋老三对宋校长说，我再喝六杯，咱爷俩两清了，不用捐了！

    大家说，宋老三，别人都可以不捐。宋庄中学就在你家地头，好风好水你宋庄占尽了。你今天就是喝两瓶也躲不得捐。

    江主任也和那桌人较上了劲，一人大战十八罗汉，来者不拒去者不留，猜杖划拳喊声震天，看着江主任一杯一杯仰起脖子喝水一样一饮而尽，只把宋明看得心惊肉跳。

    宋明酒量不行，刚跟人碰了一圈就头晕起来，碰了两圈就觉得身体膨涨得像吹起的热气球，有一团火在肚子呼呼地喷着，呼呼地火苗在胸腔窜得老高，他心脏里铲进了五百斤焦炭，直把心室里的热血烧得沸腾起来，心脏也内燃活塞一样剧烈地点火嘣嘣爆炸做功排气吸气再点火嘣嘣爆炸做功，沸腾的血液在体内山洪爆发四处奔流，他体内被注入了六十年的逍遥派神功，他精神亢奋，飘飘欲仙。

    他看到那桌子那墙那人都飘飘忽忽摇摇摆摆，灯光也明明暗暗闪闪烁烁，有一种力量将他向上浮起，与地心引力对抗不己，他的脚跟发虚，已离开地面至少一尺半。他正坐在一艘大船上在云海间漂游，所有能看到和看不到的都在随船摇摆晃悠。他就是闭上眼睛也知道这艘船遇到十级台风九米的浪，一下把船打得呼地倾斜八十度又欻地旋转一百度。

    他看到天花板上有只八脚的章鱼在张牙舞爪的爬来爬去，一条长长的踠足啪唧绕住了他的脑壳，绕得他脑壳紧箍咒地涨疼。

    又有给他碰杯，他机械地端起酒杯往嘴边送，忽然那嘴长了十二层楼高，他的手臂像消防的云梯缓缓上升，他猛一用力那可臂一下飞跃到头顶上，倾了半杯。他又缓缓地向下降落手臂，努力睁大眼盯住酒杯，伸嘴去找够那酒杯。他恍惚觉得那手臂不是自己的，端着那酒杯故意像猪八戒撞天昏的仙女一样不让他喝到那杯酒。又觉得那嘴也不是他的，舌头也附了神魔不听他指挥。他已经像个风筝一样飘到了天花板上，他的两条腿在半空中悬浮着，长褡裢一样随风飘飞波浪起伏。

    酒这东西真好，只要喝上一瓶半瓶，你就可以脱离地心引力实现飞天揽月遨游太空的梦想，就可以一下被神仙点化神功附体脱胎换骨超凡脱俗，成为你梦中力拔山气盖世的大英雄，成为纵横江湖睥睨天下豪气冲天不可一世的武林盟主。

    刚刚还互为陌路互不对眼想上去扇他两掌踹他两脚的人这会儿亲热得像一个被窝一锅饭长大的亲兄弟，攀肩搭背耳鬓厮磨甜言蜜语肺言俯语掏了心窝扒开肠肚坦诚相见赤诚相待亲个三生三世说个没完没了。

    这不过是几两白酒的神奇功效。

    如果允许男男女女相亲时都能先喝上斤半二锅头，哪还会生出那么多盘算那么多心计那么多道道那么多折腾，恐怕走不出酒店就上四楼哥俩好了。

    人们已经乱了套，互相亲热地攀肩搭背称兄道弟嗨天黑地胡吹神侃着。

    朱主任来时已给他们有交待，年终大家的福利就瞧今天哥几个的表现了，能喝不能喝要一口闷，要的就是爽快劲。喝吐喝不吐要不认输，要的就是热情劲。宁肯咱喝倒，不能陪不好。喝酒喝出血感情坚如铁。

    宋明虽然已经喝得坐上了宇宙飞船，飞到了月边云端，但他脑中还依稀回响着朱主任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豪言壮语，他强打起精神，挥动着烟枪酒炮，坚守在炮声隆隆硝烟弥漫的阵地。

    宋明突然觉得胃里哪吒闹海喉咙痉挛腹膈肌缩，像他那只黑脸母羊要产仔了。他紧忙手捂了嘴踉踉跄跄向卫生跑去，他跑到卫生间外面的洗手池边时已忍禁不住火山喷发岩浆横流。他拧开了水龙头，半趴在洗手台上吐着。

    宋明。宋明。醉意朦胧中他感到有人在拍着他的脊背，一个女孩的声音叫着他。

    他这一吐感觉肚里好多了，他急忙就着清凉的水冲洗一番，连头也冲了冲。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他这才抬起头来看向身边那位女孩，如雪？他惊叫了一声。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急忙去洗手池上摸眼镜。那姑娘已把他的眼镜冲洗了干净用纸巾擦了双手举着慢慢给他戴上。

    他看清了。如雪一脸嗔怒又心疼地看着他，说道，宋明，你傻不傻？哪有你这么傻喝扯灌的？

    宋明这才想起，如雪的父亲是韩庄的村长，在江主任那桌上。他原本想着转桌子时去敬一杯呢，没想到一桌子都没打出去他就喝成这样了。又在如雪面前丢了丑，看着镜子里那个头发蓬乱满脸醉意狼狈不堪样子，他懊悔不已。

    如雪已给他端过一杯茶，引他到一个包间坐下，说，茶不热不凉，喝了吧，多喝两杯补补水。以后可不要这么扯喝了，你和他们不一样。

    你爸呢？宋明问。

    我早把他拉出去了。他可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喝酒精着呢。我妈不放心，让我来看着。我看他喝得差不多就说村里有急事把他叫走了，这会儿他们几个都去浴池泡澡了。

    要都像你这样喝，一个酒场半条命就没了。你说你傻不傻？如雪说。

    有没凉茶，我想喝杯凉茶。宋明说。

    哼，你喝多了还有功啊？还凉茶热茶挑挑拣拣的。说着转身下楼给他端上一杯凉茶。他一饮而尽，心里立即如大暑天下了一场大雨，天清气爽。

    再来一杯。

    美得你！如雪杏眼圆睁瞪了他一眼，噔噔噔下楼给他端水去了。

    他看到一个姑娘搀着华铮向楼上走去。

    是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