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上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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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风雪草垛

    宋明和方晴正说着,听见门外有个老太太问,俺大雷侄在哪儿?

    宋明出去,见一老太太拄着拐杖,黑布对襟棉布衣,刚准备说话,一股恶臭差点把他熏倒。

    老林也半掩着鼻子上前说,老虎大娘,是不是俺四个兄弟又不给你饭吃了?

    老虎大娘用黑油油脏兮兮的手使劲揉了揉老眼,左瞅右瞄,像螳螂捕食,眯起又瞪大,说,你是小山?

    老林应道,是我,大娘,还能认得你这个大侄子。

    又拉宋明一把说,这是上面派来的工作组,专门帮咱群众解决困难的。要是你四个儿子又不养你了,他们一条绳把四个串了。

    说着就让大娘坐下,大娘一听就老泪纵横,叹了口气,带着哭腔说,都怨咱老不死,累害人家,死了就干净了。

    原来,老虎大娘的丈夫叫林二虎,人称林老虎。当时有鱼得水、牛得草等正如日中天,他这名字也是寓意虎占山林,必能称王称霸。果然,她们共生育四个儿子,没有女儿。老大是工头,老二是教师,老三是医生,二虎去逝后,老四还小,老虎大娘与四子老四生活在一起。去年老四结婚时重新翻盖了房子。结婚后老四媳妇提出,应该由四个兄弟轮流侍候,该谁侍候到谁家。但三个哥哥不同意,因为三个哥哥的房子都是各自盖的,房基地和盖房子的钱是谁的帐谁算,谁的债谁还。而小四老四是在老院上翻盖的,老院是大娘的养老房,应该住到老。

    但老四媳妇不依,说那时公公在,三个哥哥办事的钱大都是公公出的,而老四办事的钱全是自已出的。这不公平。

    四个兄弟没谈拢,老四媳妇就将大门一锁回了娘家。大娘没有家门钥匙,进不了家,就去了老大家,老大就叫上老二老三把老四的大门撬了。

    老四媳妇就让在外干活的老四回来,说三个哥哥合伙欺负他。老四从工地赶回来就提着劈斧把三个哥哥的大门都砸了。

    然后一场混战,老大头部被棍子击倒地。老二憨厚,左拦右挡,胳膊挂了彩。老三一看老大被打倒,红了眼,与老四血拼,老四一看老大头破血流倒在地上不知死活,又看老三杀气腾腾奔他而来,仓皇丢了棍子,拔腿就跑,躲到屋里上了门栓不出来。老三正在气头,哪肯罢休,挥拳砸碎了窗玻璃,却不小心手腕被玻璃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动脉被割断,细细的血柱都喷到了门头上。几个人用尽全力握实了手臂都止不住。一帮人连抬带拖送到村卫生室包扎,老大也被送往市医院。

    后来经乡里多次调解,最终确定还是住在老四家的门房里,每家一个月一个月轮流赡养。

    冬天,四个儿子家家都用煤炉取暖,但大娘的屋里却不给煤炉,冷得像个冰窖,冻得大娘身子发僵下不了床,尿湿的褥子上结了厚厚的冰。邻家看不上了搬过来煤炉点上木炭,大儿媳竟把人家骂了一顿,骂人家多管闲事,俺家弟兄四个一个老娘用你们瞎操心?

    据说不给大娘屋取暖是因为屋子太小很容易中煤气。

    老二不忍心,要把老娘接回家住。说,我大大小小也是位有头有脸的教师,如果我连亲娘都侍候不好,你让我还有什么脸面站在人前?

    他媳妇嗤之以鼻,拉倒吧,你说这话也不害臊,你也算什么有头有脸?要不是我给你打整田地,就你那仨芝麻俩核桃还三年涝两年旱发工资,你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装什么孝子贤孙恩养老娘?你看看你的几个兄弟,人家谁不比咱过活得滋润?老大人家是工头,房子都翻盖了两串院子了,你看看咱的房子,还是咱结婚时这个小破闶阆儿。人家老三,地都不种了,还买了面包车,人家媳妇只管做做家务打打麻将,养得白白嫩嫩白萝卜似的一掐一股水。

    就算老四没啥本事,那也比你强,人家当个铆焊工,一星期挣的钱比你一月工资还多。我那时真是瞎了眼嫁给你这个穷鬼。还不如嫁给农民,人家穷就认穷,哪像你这样,穷得一塌糊涂还要死要面子,我不揭你老底就算了,你还不知天高地厚大言不惭地捧哄自己有头有脸了?

    四个兄弟中数你没出息,你还猪鼻子插根葱装象。就算装也轮不到你装,你要把您老娘接到家,我就回娘家,咱们也别死撑硬凑的过了。

    老二不听,强行把老娘接到家中,他媳妇当即跳着脚的又哭又闹砸锅甩盆收拾东西回了娘家。看着这阵势,老虎大娘哪里还能安心住下来,对老二说,娘知道你心眼实,有你这份孝心,娘就是死了也知足了。说什么也不在老二家住了。

    老二因为赚钱不多,又逢物价高涨,煤价三年翻了两倍不止,化肥价格也打着滚的涨,就连油盐酱醋价也刷刷上窜,尤其是那盐,那几分钱的大坷垃盐供销社不卖了,都改卖精盐了,价格一下翻了七八倍,这让他感到吃盐都吃得有点心疼了。无论他和媳妇怎么抠抠吮吮,也常是捉襟见肘难以为继。他身为教师,却常常连两个孩子的学杂费资料费生活费等都负担不起。不得已,他媳妇到市场去给人看纱织布,他也到一个织布作坊帮老板夜间看工。

    老虎大娘还是住在了那一间门房里,天好时,她也出来晒晒太阳,但别人嫌她臭,都不和她坐一块。

    人们看着她孤零零一人呆呆的坐在墙边,不免叹口气说,这么干净的一个人儿到老糟渣成这种模样。想当年二虎领着四个带把的,天天显摆得眼睛长在头顶尾巴翘上天,谁能想到老虎大娘到老落得这个惨样,四个儿子还不如人家小栓大娘收养的半个女儿,就老二一个好儿还被媳妇拿捏得跟发面团儿似的。

    老二可不像他爹那样财大气粗。他这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兜里空空说话肉怂。人们笑着说。

    雷村长来了,大娘说被老四媳妇赶了出来。

    为啥赶你?

    拉肚子了,嫌臭。

    为啥不洗洗?

    没衣服换。

    有衣服老四媳妇也不让在她家洗,说该谁侍候到谁家洗。

    又问现在该谁养,说该老三。又把老三媳妇叫来,老三媳妇说,那脏衣服是老二侍候时脏的,不该我洗。

    雷村长一听,得了,又该推磨了,别一个一个叫了,都来吧。

    老大媳妇听了说,我接住时就脏了,我想给她换身衣服洗洗,一身换洗的也没找到。

    哪衣服哪去了。

    老四媳妇说,扔了。都是十几年几十年的老旧衣服,现在又屎又尿的早沤糟了,一搓就烂了,放在屋里熏死人,所以都扔了。

    那敢情几个月来大娘就只穿着这一身衣服了?

    老二媳妇说,倒想给她买身,可没有找见合身的。

    雷村长白了她一眼说,我想也找不到。不知市场里那一排排卖衣服的都是卖给谁穿的?

    雷村长对着干活的女人们喊,你们谁有不穿的衣服没有,送过来给大娘换洗换洗。

    几个女工说,有倒是有,就是不知大娘穿上咱的衣服要是有个大病小灾或是中了煤气怨不怨咱?

    雷村长说,最好一穿就死球了或中了煤气才好呢。说不定人家四大媳妇不但不怨咱,还给咱烧高香磕响头念你好呢。

    人们送过来几件,雷村长看了看说,裤子还好,上衣都太花哨。

    转头对宋明和方晴说,麻烦你们广播一下,看看谁家有不穿的老人衣服,送几件过来。

    又对四个媳妇说:你们到锅炉房接一大盆水,给大娘洗洗吧。以后每月轮到谁家谁带大娘洗一次澡,谁若不洗,我就在喇叭上骂你个狗血喷头。让大家都知道,嫁到你们家的媳妇都不用养爹养娘,老了就把你们扔山旮旯里喂狼就行,有这好事,人家都还不争着把闺女嫁你家?

    你们也都是当娘当奶奶的人了,人谁也有老的那一天,做人别太亏心,会遭报应的。

    你们回去给四个兄弟捎个信,看看咱这有四个有本事的儿子,四个大孙子,两个孙女的老虎大娘,只剩一身屎尿衣服穿了好几个月,她老太太或真真是子孙满堂福满堂啊!

    雷村长又握着大娘的手说,大娘啊,要知道今日,当初生下来这四个仔时就该直接摁尿盆溺死喂狗!

    四个女人被雷村长训得少皮没脸,一个个讪讪地皱眉捂鼻搀着大娘冲洗去了。

    方晴看得眼圈发红,说,让我广播吧,真可怜。

    广播了几遍,雷村长进来又说,再广播广播,谁家有破铺盖烂棉絮也送点来。

    到中午吃过饭,人们己送来一大堆衣服和几床旧棉被。吃过饭,雷村长派人把这些东西送到老四家。东西太多,我也跟着去了。

    大娘住的小屋比猪圈还臭,人们捏着鼻子把床上的床铺清理出来,我一看,哪里还是软和的被裖呀,硬实得烂木板似的,竟然能让两人抬起来。

    床头边放着一碗一筷。人们笑着说,这就是大娘的御用碗筷。经常见几个媳妇端着这个碗来送饭,有时带个馍。很多时候饭送来就凉了,大娘吃了不拉肚子才怪,吃这饭,吃不死就拉死了。

    后来宋明隔了几年回村看望雷村长,他告诉宋说,就在那年春节,大雪下得纷纷扬扬,人们踏着雪去给大娘拜年时怎么也找不见人,找了半天才在村边的草垛中找到,不知啥时就冻死了。大娘花白的头发上结满了冰花,跟杂草混在一起,要不是有人看到那只上面白雪雪下面黑黢黢的手,有可能过不了几天就被放爆竹的孩子点着草垛一块烧了。

    雷村长说,尽管有了衣服和被褥,可大娘还是常吃冷饭常拉肚子,拉了也没人收拾,被褥都结着冰,根本不能睡人。幸亏有草垛还暖和些,要在那屋里早冻死了,那能捱到春节?

    那她四个儿子呢?

    她哪里有四个儿子,只有一个有孝心没孝胆的穷鬼怂包和三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雷村长狠狠的把烟头掷在地上,用脚尖使劲跜了又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