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上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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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玉兰刺绣

    宋明把小白羊给他的包裹转交给了宋青河老师。那天,春光明媚,已是满头白发的宋老师正在给院中玉兰花树浇水。那一树绰约盛放的玉兰花,像一位霓裳羽衣的仙子,更像一位丰艳盛妆的新娘,在乍暖还寒的春风中翩翩起舞。

    听说是小白羊送来的,宋老师手中的水桶脱手落在树根上。他怔了怔,问,她呢?

    走了。

    为什么不带她来?

    她有事先走了,有机会再来看望您。

    宋老师两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双手捧过包裹,也许宋老师真的老了,宋明发现他的手在颤抖,头也有些拨浪,他颤颤魏魏地走进客厅,小心地打开了那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却只是一件中式盘扣立领的衬衣。太师青色的底子,上面绣着几枝盛开的白玉兰。这是用散套针绣的玉兰花,一针一线工整分明,细腻绢秀,活色生香,仿佛能闻到花的清香。他的手颤抖的厉害,身子也跟着颤抖着。

    他瘫坐在少发上,把头埋进衬衣中,开始是努力克制的啜泣,像是水刚烧开时从大铁蒸笼的缝口断断续续呲出的蒸汽。他的肩膀一上一下的耸动着,终于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地哭起来。

    宋明那天也没有从小白羊口中问出香秀的下落。当他第二天醒来时,小白羊已经走了,他连小白羊现在在哪里也没来得及问,或者,小白羊告诉他了,但他醉得太深记不得了。所以,当宋老师反复向他询问香秀的下落时,他不禁懊悔万分。

    后来,宋老师作《玉兰赋》交给宋明,让他转交小白羊。

    春花月夜,梦回河干,执君之手,指誓银汉。

    共读西厢,剪烛窗前,忽尔不见,千寻万唤。

    伊人不归,相思寸断,余生何寄,浮尘轻烟。

    怅然醒来,泪透衣衫。遗世独立,泣问苍远。

    遥想初见

    云霞涌而蔚然,霓虹飞而斑斓。

    春日圆明而昊天湛,阆苑洞开而天花乱。

    其景之异,不似人间。花皆玉兰,缤纷绚烂。

    锦簇起伏兮,似太行之巍峨而绵延。

    阑干纵横兮,若东海之澎湃而淼瀚。

    熏风过而落英兮,似漠北之霰雪漫漫天。

    幽香弥而飞蕊兮,若江南之烟雨濛濛山。

    芳瓣如菡萏之丰阔兮厚润如脂泥,翠萼似蓝田之晶莹兮灵秀似汉姬。

    妍色如含春之赧红兮妩媚如玉女,泽光似秋月之晧晧兮潋滟似鳞鱼。

    白桦如其倬拔兮,而无其风华之烨烨。

    红莲如其庄雅兮,而何有其质之贞烈?

    黄翘如其凌寒兮,而无其丰姿之落落。

    牡丹如其雍贵兮,而安得其性之高洁?

    有风徐徐,异香缱绻,有鸟蹁跹,如凤如鸾。

    有乐缭绕,清扬婉转,有兰如玉,竟幻人仙!

    青丝飘如流云之高逸兮,叹年华之春茂。

    蛾眉弯似新月之清丽兮,感凝蹙之雨蕉。

    明眸铄比曜星之灼灼兮,念顾盼之媚好。

    香腮艳若朝霞之旖旎兮,慕磨鬓之两小。

    玉鼻莹如冠玉之玲珑兮,相刮嬉而俏笑。

    丹唇型似红菱之惊艳兮,引雎鸠之飞蹽。

    冰颌润若水鲛而柔滑兮,融春雪之夭桃。

    笑靥馥比醴酿而甘醇兮,欲轻啜而魂销。

    藕臂袖以夏荷兮,善舞而萍生风,葱指弹之玉管兮,音悠而梁静聆。

    秀颈柔以秋水兮,秋思而为谁生,酥胸隐于春色兮,春心之何由萌?

    楚腰袅袅兮若飞燕之倾汉宫,步态婀娜兮若神女之出巫峰。

    回首嫣然兮若罗敷之邂使君,吐气如兰兮若宝黛之共怡红。

    相视而笑兮,似曾相识而忘其名,唇动未语兮,若有灵犀而感其情。

    凝眸相对而追怀兮,意踌躇而裙裾迟。

    晧齿将启以呼唤兮,心感慨而言语滞。

    欲执手以倾诉兮,情怯怯而足旋。愿比肩而邀游兮,怀忐忑而目眄。

    情值徜徉,景覆苍黄。笙歌谐奏,群星昼亮。

    春江潮涨,秋波荡漾。花气时送,千树盛放。

    日光空澈而暖融兮,树摇情之婆娑。

    花浪推拥以怂嬉兮,颔回羞而答答。

    捧呵柔荑而依依兮,娇息短而促促,

    理弄兰裳以卿卿兮,泪莞尔之脉脉。

    吾忽思摇而心移,魂飞而魄悸。

    身轻如春絮之飘忽兮,而神安之如甘饴,

    意迷似醺醉之朦胧兮,而情荡之若初遇。

    倏尔

    罡风骤起,仙子云浮,广袖飘举,流苏翻舞,

    缓缓飞升兮,强曳而不可阻。

    虹绡霞绮,云鬓雾鬟,纤指玉足,颀胫柔腕,

    香殒玉碎兮,竞次羽化为兰。

    外琼粉而内胭紫兮,纷纷然飞如雪。

    劇劇乎而奈若何兮,惶惶然凄欲绝。

    绛唇抿笑而丹凤盈涟兮,忍悲强欢。

    鸾凤哀鸣而霞霓黯淡兮,青帝掩面。

    流星划雨而花落漫天兮,茫茫不见。

    茕茕孑立而失魄惘然兮,此之情也何以堪!

    忽惊觉而枕湿,奈梦中之云烟。怅月淡没青天,唯魂归于玉兰。

    当宋明再次见到小白羊,已是数年之后。这次回来的,不只有小白羊,还有她的二姐,以及香秀的骨灰盒。香秀临终托付她们,要让她落叶归根。

    当姐妹俩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时,一切已恍如隔世。往日人欢马叫东吵西闹的宋家屯已略显荒凉,街巷里只稀稀落落有几位老人。

    她们的家早已杂树丛生荒芜一片。王家祠堂也破落不堪,王家祖坟那年被全部铲平过,后来虽然又拢起几个小坟头,但已无法准确确定原来的墓口。

    小白羊虽然带着香秀的火化证,但这个火化证是外省的,村里好像不认可。小白羊只得又缴了三千多元重新办了一个火化证。王敬琛也在去年刚过世,小白羊找到几个本家,请了吹唱班,又置办了一口棺材,买了送老衣,把香秀的骨灰撒在棺中。

    直到第三天要下葬时,宋青河才得到消息赶了回来。他先拍着香秀棺头大哭一场,又把那些欺负王家姐妹的人大骂一通,再把灵棚移到他的老家门前,让他弟弟宋青山回来主持,按哥嫂礼重新置办丧事。

    三天后,宋家和王家子弟有三四百人从全国各地赶回宋家屯,参加了香秀的葬礼,但仍有不少人因为各种原因无法赶回来。王家一个近本家的人回来还发牢骚,说,这来来回回路费工资加一块一两千没了,就为了领条白布吃几顿白饭?宋青山训斥他:好呀,等你死了,大家都不回来,让他儿子把你背到坟头扔进墓坑里得了,又省钱又省事,多好。

    起灵时,三四百孝子跪在地上,从村西头宋青河老家门前一直延伸到村东头,白雪雪一片一眼望不到头。香秀埋葬了在宋家的茔地,宋青河在坟头立了墓碑,他的名字涂了朱丹和香秀并列。漂泊了一生的香秀终于有了一个安稳的家,终于再也不会和她心爱的男人分开了。

    听村里老人说,这是一百多年来,宋家屯第二场全村参加的葬礼,第一次还是民国时期王梅珍的葬礼。但这可能也是宋家屯最后一次如此大规模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