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子动作麻利地撤去，几位民夫连忙将祭坛上法仪所需之物备好。

    老庙祝杵着拐杖动作缓慢，却有条不紊地登坛，笑呵呵地向人群回应。

    待他安稳站到了法坛前，激动的人群总算宁息下来，他们面色变得虔诚，低声祷告着。

    他们并不知晓五百年前才有清江汇聚，只晓得从自己父亲、爷爷乃至曾祖一辈，这条温顺的大江就已经布下无数恩泽。

    清江是慈爱的母亲，她温柔地哺育了无数子民，哪怕有时候会化作严父，那定然也是因为孩子不懂事的忤逆。

    人群鸦雀无声，一边祷告，一遍看向法坛上那位红袍身影。

    老庙祝放下手中拐杖，缓了口气，将手放到一个盛满江水的铜盆之中，打湿完全后又将手上水珠弹向人群。

    法坛离人群有数十丈，老庙祝无有修为，自然弹不到这么远，这只是个‘沐江恩’的环节，示意参与祭祀的人们已承受了清江气息，能被水君见到。

    又掏出了火折子，点燃法坛上一根粗大的香烛，郡中能招来明火的人自然多如牛毛，但老庙祝能主持祭祀全因他虔诚侍奉水君像前数十年，而不是要甚法力高强之辈。

    香烛上冒出深蓝色的烟气，遇风不动，直直升入深邃青冥，此环节唤做‘至神前’，代表此刻人们口中所言，心中所想，已经能借助香火被水君听到。

    做完这些，老庙祝有些微微喘气，他毕竟年岁已高，精力不多，过上几息，才从法坛上拿起一张金箔厚纸，肃穆开口：

    “恭维尊神，好生为德，万姓沐其恩育，利物为心，百族姿其长养，随威而应......”

    声音雄浑，祭祀氛围愈发肃穆，直到那道深蓝色烟柱升到人群再也看不见之处，如同真个沟通上苍，此‘诵祭文’的环节才算完毕。

    祭坛下走出几位头系巾带的精壮汉子，赤着上身走向江边。

    江边缚有牛羊猪三牲，这是要祭祀给水君的‘福牲’，福牲是信众自行购得，此刻人群中就有几位身披绸缎者面露得色，认为自己有了莫大荣幸。

    几位汉子从腰带上取下利刃，轻声念叨几句后就要动手，却听到祭坛上的老庙祝说了一句：

    “且慢。”

    祭祀被打断，人们看向老庙祝，目光不解，又听得后者再道：

    “此次的福牲，并非是它们。”

    人群不解，有些微弱嘈杂声传出，老庙祝比任何人都要熟知祭祀才是，此举何意？

    却见到老庙祝站直身子，看向城中，人群顺着目光望去，似乎隐隐能见空中一道奇异波纹散开。

    这波纹扫过人群，有人摸摸身子发觉无恙，有人却神色变化，身躯膨胀，化作一头头缭绕黑气的怪物。

    惊呼声，惨叫声，痛苦声纷至沓来，人群混乱，一条条血水流入清江，坐在前方的郡守面色有些苍白，身旁已有忠心护卫赶来，他只是苦涩看向那法坛上的红袍庙祝。

    老庙祝悲天悯人地叹息一声，轻声开口：

    “苦心人，天不负。”

    清江底一道黑影身形一顿，倏然而起。

    ......

    清水郡城有多大？覆盖方圆三十余里，在册十八万六千五百七十二户，合计百姓一百一十一万九千六百五十三名。

    其中又有多少人服下过锦药商会的药物？

    白海深吸口气，他算不明白，哪怕是段木近日才开始谋划，此刻入魔之人也绝对不是一个数得清的数字。

    能感知到的魔气渐浓，白海按下心思，将传讯符收回，就要飞身前去查看，又看到那青年道人满脸彷徨地站在药帮驻地的门槛上。

    他虽只是明性修士，不知发生何事，但也能隐隐察觉不对，白海想了想，让肥虎道童留在此地，又掏出不少符箓丹药，丢到青年道人手上，招呼了一声：

    “事态严峻，此刻城中入魔无数，这位叫做白山，亦是纳气道士，你且与他守住此地，尽量多救些百姓吧。”

    青年道人脸色变幻一二，咬牙点了点头，连忙招呼门外两个摸不着头脑的武夫进来搬动床弩符器，架在大门后面。

    白海微微颔首，这驻地残余的法阵此刻倒是能发挥些作用，这也是他让肥虎留在此地的缘由。

    驻地外的大街上传来一阵奔逃呼喊的叫嚷声，一群狼狈逃命的百姓身后跟着一头似狼似狗的魔物，体长近丈，气息不算强横，估摸只是凡人化作，明性修士锻体武夫都有手段将其解决。

    可惜此两者在城中虽有一些，但落入以万计的百姓中去就极为罕见了。

    故这魔物眼中凶光澄澄，口中残留血迹肉丝，显然已食去不少人，它发出一阵低吼，又扑向人堆。

    ‘呼！’

    一条火龙掠过，将这头魔物烧了个干净，人群慌乱，还想对着白海磕头道谢，却又听得青年道人大喊，连忙彼此搀扶着进了药帮驻地。

    白海看了身后一眼，见到青年道人安排得不错，又看到肥虎表情凝重，身旁金色符剑环绕不休，毕竟他也晓得如今是何情况，于是白海不再犹豫，驾云离去。

    ......

    “纸人张，这些东西太他娘的多了！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会被困住！”

    钟天双臂内气缠绕，一棍将一头速度极快的兔状魔物砸得粉碎，抽身后退大声说道。

    张青眉头紧皱，右手掐诀灵光亮起，控制着六尊高大纸人力士挡在前方，纸人间有战阵配合，不住绞杀魔物。

    听闻钟天话语，他不由放出神识扫向前方，他修的纸人法，最是锻炼神识，可凝聚一束探到六十丈外。

    可在这原本繁华的城东大街上，六十丈里尽是狰狞魔物，察觉到生灵气息纷纷向此处涌来。

    张青又朝后看了一眼，是一间大医馆，其内挤满神色忐忑的城中居民，医馆后面的房间中还有数十名卧床的病人。

    他不由暗自叹息一声，动乱发生前，他得了白海传讯，知晓城中药物有异，连忙来这城东最大的医馆查看。

    所幸的是此间医馆有自家药地，并非全用的锦药商会药物，那道波纹刚散开之际，只生出寥寥几头魔物，被张青二人第一时间诛杀。

    可再看向眼前似乎无穷无尽的黑气和一双双赤红的眼珠子，张青也只能暗骂一句，面上仍是平静说道：

    “你这夯货慌什么，真修还未出手，我等再坚持一二即可。”

    钟天挠挠头，感觉对方说的也有道理，随即挽了个棍花，又一头杀进了魔物群中。

    张青目光闪烁，望着对方背影低声感叹一句：

    “只怕今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