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故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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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点沧山下

    (一)

    夕阳,又是一个夕阳半掩的时分,黄昏,又是一抹尘沙血染的黄昏,点沧山上,清风云散,大理城下,战火纷纷。

    千军万马之中,只见一袭淡青披风随风舒展,一把秋水长剑左右飞腾旋转,披风扫过,几多刀剑委地,秋水过处,几许战袍血染,半敞青衫中,一点清徽紫印,黛青眉睫下,一双深湛眼眸中,几许炽烈如火的贪欲眼神,一点似水波澜的灵犀目光……

    脚下,一片尸山血海,手上,点点血痕斑斑,放眼望,大理城下,一片兵戈血溅,战火未歇,点点火焰中,旌旗半卷,半为灰烬,战袍半掩下,是血肉横飞中的最后喘息,凄惨呻吟……

    从没想过自己竟然是这般在战火过后的大理城头一身污血斑斑的傲视群雄,君临天下,宝善王暗中下毒弑杀先皇的事情如今早已在大理国中被段正仁欺心叛主,昭告天下,但是他现在死了,被自己的秋水剑一剑斩下脑袋,伸着舌头瞪着眼睛,死的十分难看,趁势拉走三万禁军自立为王妄图争位的段严德也死了,被自己一掌拍在天灵上,脑袋被拍碎了半边,数万还没战死的禁军兵将见了自己肩膀上的清徽紫印之后前赴后继的跪拜在大理城下,现下,就只剩下皇宫里面那个已经是众叛亲离孤家寡人一个的宝善王了……

    ……

    “好啊,怪道皇宫大殿中这般静悄悄的,殿前莫说是禁军侍卫,连个传话的太监都没有,敢则他们的宝善皇帝已经在里面上了吊了,”看着四下锦帐委地一片狼藉的太极大殿,慕风颜心中竟自是一瞬之间莫名其妙的翻江倒海般汹涌滂湃起来,宝善王死了,和他的皇后一起,伸着舌头瞪着眼睛被高高悬吊在太极大殿中离地足有五丈之高的鎏金横梁上,这般高的横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将白绫子拴上去的,毕竟是一代枭雄,曾经九五之尊的大理国君,虽然也是大理皇族之中最为十恶不赦的忤逆不肖之徒,合该死后无人收尸,但是眼看着偏殿中那一个一个哆哆嗦嗦蜷缩在隔扇后面的娇小宫婢身影,慕风颜心中始终不明白,他的这个宝善皇叔,活着时应该也未曾亏待过她们半分,但是却为何死了之后,却没人忠心耿耿的出来替他收尸呢?纵是之前打过,骂过,罚过她们,这人死罪消,浮云若幻的道理,她们为什么却始终不懂?

    也好,毕竟是大理皇族中人,也不该用外人动手,慕风颜一念及此,当即回身嘱咐随身侍奉在自己身边的几个杂毛妖兵,嘱咐他们备好几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将他的皇叔皇婶好生葬去青巅山下的段氏皇陵里面,余下的棺材想也浪费不了的,后宫中自愿替皇叔殉葬的妃子,也一并好生装棺材里随皇叔灵柩一起下葬,至于那些不愿意殉葬的妃子,任她们自行携上自己孩儿出宫嫁人,最好发发善心,将那些殉葬妃子的孩儿也一起带走,不然那些孩子这一辈子只怕是都要在冷宫之中度过,就像是他们的皇兄,大太子段云霆一般。

    想起段云霆,他忍不住微微蹙蹙自己半掩青丝下一双黛青眉睫,一丝不可名状的爽然若失,在他横波止水的清澈眼神和灵犀目光中迅雷不及掩耳般稍纵即逝,一闪而过……

    是啊,自己早该去看看他了,被软禁冷宫整整七年的太子殿下,宝善王的拖油瓶儿子,自己从未见过一面的异母皇兄,千云太子,段云霆。

    ……

    不管是在大宋还是大理,冷宫总是皇宫禁苑之中最寂静无声的一个地方,寂静的地方时间总是在无声之中悄然流逝,屋檐上又结蛛网了,廊角上又垂灰串子了,竹帘半旧,轩窗半开,掀开帘子,屋内空无一人,想是趁着天气晴好,又被送去后院那几架青藤葡萄架下放风晒太阳去了。

    凭良心说,能在后院中有几架青藤葡萄架的房子,在冷宫之中已经是很少见的了,寻常冷宫之中的房子比山村中破败不堪的茅屋草堂也好不了多少,但是,即是这样的房子,也不是任何一个被送进冷宫来的人都有机会住的,这待遇按惯例只有失宠的嫔妃才有,至于被废黜了的,据说是间小小监牢,门窗都被钉死,终年难见天日,门上挖一个小洞,隔上三天两天的随意扔几个冷馒头进去……

    但是,虎毒不食子,虽然是被废黜了的太子,但是看起来,在冷宫之中的待遇还算不错,院子像是几天前刚打扫过的,虽然打扫的不是很仔细,但是地上落叶到底已经是被扫成了一堆积在树下,井边的水缸中灌满了清水,院子一角两棵云松树上拴着的几根麻绳上晾晒着几件半旧的青衫,那自然是宫婢洗的,虽然看起来至少已经是晾晒了四五天了。

    最难得的是,屋檐下的窗台上一串一串的晾晒着风干的松蘑,笋尖,酸角,干菜,冷宫之中的三餐自然是很清苦的,但是经日里贪食山珍海味,羹肴筵宴,对身体终究不是件好事。

    他知道段云霆现在的身体定然不是很好,那自然是一定的,换做是谁,在冷宫之中终日里无所事事的吃饱喝足之后一觉睡到天亮,醒来之后再吃饱喝足无所事事的等着太阳落山,长此以往下去,他的身体又能强壮到哪去?若是慕风颜记得不错,整整七年了,段云霆这个废太子,时至今日,已经被他那个名义上的父皇软禁在冷宫之中自生自灭整整七年之久……

    (二)

    葡萄藤下静悄悄的,肥嫩的枝叶,水绿水绿的繁盛攀爬在几根绿竹搭起的葡萄架上,现下还不是挂葡萄的季节,但是爬满绿竹架上的串串葡萄青藤交错成的小小绿叶凉亭,却是晌午过后最能遮挡天上万里无云之下那万丈炽烈阳光的地方,青藤葡萄架下,一张小小竹椅,竹椅上,一剪青丝半绾容颜清俊的青衫素影……

    兴许是长年养尊处优的缘故,段云霆的身形虽然一般是男人中少有的坚韧挺拔而又轻盈如水,但是相较起慕风颜来,还是微微显得轻柔荏弱一些,这自然是和他长年不曾离开竹椅下地走路有关,他的双腿青筋已经被人挑断,自七年前开始就无法再下地走路,派人挑断他双腿青筋的人是宝善王,世人眼中的他的亲生父皇,但是慕风颜知道,他其实根本不是宝善王的亲生儿子,而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生兄长,这件事情想必在内宫之中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宫闺私密,十七年前,宝善王府内的颜婕妤怀胎十月产下一子,取名段云霆,因为是宝善王的第一个儿子,待宝善王登基为帝之后,就将他立为太子,但是仅仅是在立了太子半年之后,就以太子大逆不道,意图反叛为名将年仅十岁的他双腿青筋挑断之后押入冷宫之中软禁起来,只等到十八岁生日那天赐死。

    他心中自是知道自己为何会被人无端诬陷意图反叛而被废入冷宫之中永世监押囚禁起来,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宝善王的亲生儿子,他的母妃颜婕妤因为自幼琵琶弹的很好,而时常被宝华帝召入宫中献艺,一次在寝宫之中侍奉了宝华帝一曲《长恨歌》后,宝华帝因为一时酒醉而强行临幸了她,颜婕妤回去王府之后并未敢将此事告知旁人,后来十月怀胎产子之时,云霆明明是足月婴儿,但是产婆收钱之后却一口向宝善王咬定孩子是七月早产,宝善王是何等聪明之人,稍加推敲查证就已明白一切,因为颜婕妤受孕那段时日,他正出使大宋未归,而这孩子的眉眼之间又着实和宝华帝有几分相像,但是为了日后篡权夺位的大计,他当日不动声色的顺势认下云霆,之后又在宝华帝身边的淑妃娘娘怀胎时进谗言逼走淑妃,后来宝光王谋反,宝华帝重病禅位,宝善王因为宝华帝膝下无子而得以登基为帝,那时宝善王最为宠爱的颜婕妤已经溘然病逝,宫中一切能够有机会知悉云霆身世的人也早已一个一个的被他暗中收拾掉了,他本欲在少阳宫中寻个借口用鸩酒赐死云霆,但是毕竟是自己一生挚爱颜婕妤所生之子,又是在自己身边一手抚养了十年的孩子,心中着实是有些于心不忍,将他挑断双腿青筋关在冷宫之中本来也只是犹豫不决中的权宜之计,因为他现下膝下只有五个女儿,云霆他虽然不是自己亲生儿子,但是让他活到十八岁再死,总也是件无关大碍的事情……

    ……

    “你终于来了,”段云霆在青藤葡萄架下淡然若水波澜不惊的轻轻蠢动蠢动眼睛,“怎么,看见皇兄现下这般落魄模样,心中觉得很好笑吗?”他淡然轻笑着抬头看着他问,“既然觉得好笑,日后当皇上了,政务繁忙之下,千万不要忘了按时派人来替皇兄扫扫院子,洗洗衣裳,”他说。

    “怎么,你还打算一直在这里住下去,”慕风颜的眼眸一瞬之间微微颤了一颤,心中一时间纷乱如麻的胡乱看着他问。

    “换个地方也成,”段云霆一瞬之间涩然笑笑,“天牢里现在还有空着的囚室吗?”

    “你倒是不笨,知道我待你的心思,本不会比三叔他好哪里去。”

    “我比你大半岁有余,按照大理皇族立长不立幼的规矩,你这一生一世,注定不敢在太阳光下叫我一声皇兄。”

    “我从没想过要救你出苦海,”他说,“不知为何,看见你还活着,我心里其实不舒服的很,”他的眼神看起来微微有些爽然,微微有些落寞,“我用乌血元珠治好你的双腿,你肯割掉自己的舌头一辈子老老实实的在宝善王府中替你那个名义上的父亲守灵吗?”他问。

    “若只是在宝善王府中守灵,治不好这双腿又能如何?”

    “好,城外悲华寺中的住持前日里刚刚圆寂,悲华寺是大理皇族的御用寺院,在那里当主持,每年的分例钱不比亲王公侯少。”

    “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云霆幼年时虽然也曾在悲华寺中当过几年小和尚,但是却只因为是段氏皇族家规如此,不得不违心遵从,但是即是在悲华寺里当过几年小和尚,云霆也一般不是信佛之人,不会拿自己的头发来换自己的脑袋,”

    “象山中有位散仙道长,你跟着他,修道成仙,指日可待。”

    “和尚,道士,罪臣,除此之外,我的下场就半点不能好些?”

    “都十七岁了还这般任性,换做寻常百姓,十四岁成人,娶妻生子,十七岁只怕连孩子都有了。”

    “你只比我小半岁,”

    “成王败寇,现在我是皇帝,你是囚犯,我要让你去当什么,一张圣旨即可。”

    “没有玉玺盖印的圣旨,你会接吗?”他问。

    “玉玺,自然在它该在的地方,只是主人会时常换一换而已,”他微微笑笑,“其实你还是去当道士比较好,”他说,“火头道士可以娶妻生子。”

    “无情最是帝王家,你心软了?”

    “哼,风颜若是不心软,按照大理律法,本该让你去当太监才对,”他气急败坏之下恨恨看着他说,“谋逆者斩,诛连九族,凡宝善王九族亲眷,男的只能去当太监,女的只能被卖去青楼,幸而你现在还没娶妻生子,不然,皇宫里只会又多出一个小太监来。”

    “好啊,自幼身在大宋,却对大理律法了如指掌,看来你想当这个大理皇帝的心思,已经不是一两天了,”

    “我倒当真希望你确是宝善王的亲生儿子,”饮恨一念之间,忍不住深深叹口气说,“在这皇宫大内之中,最好处治的反而是仇人的儿子,最难处治的,反而是亲爹的儿子。”

    ……

    恰在这时,只听见太极大殿之中一片鼓乐齐鸣,礼乐冲天……

    ……

    “好气派的登基大典,”段云霆恍然之间忍不住寂然笑笑,“先皇尸骨未寒,这一班臣子竟然这般迫不及待的就要迎接新皇登基称帝的了。”

    “怎么,嫉妒吗,不甘心吗?”他挑衅似的戏谑笑笑,“现在就将乌血元珠给你,”他说话间一脸不以为然的将乌血元珠逼出身外,伸手递给他说,“放在腿上别动,待我替你念念神咒就好了,”他说,“你要是能借乌血元珠的神力一巴掌将我拍死,这皇帝自然就该轮到你来当了。”

    “乌血元珠这般神力无边的宝贝,你就这般放心交在我手里?”他问。

    “无妨,这珠子本来也不是我的,”

    “将我双腿治好,你不后悔?”

    “不后悔,”

    “当真?”

    “当真,”

    “话不要说的太满,不然反悔时很丢人现世的,”

    “都混成这样了,你还凭什么跟我争这个皇位?”他冷冷警告他说,“你要是不愿意袭宝善王的封号,按规矩,只能依照庶民待遇划拨给你三百亩良田,五亩地大小宅院,而且,要交春秋两季税的。”

    “布衣一生,也没什么不好。”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腿上的伤势好转之后,就去民部尚书那里领取房契地契好了,”他微微有些幸灾乐祸的谑笑着说,“我会要他划拨一块最好的良田给你。”

    (三)

    因为段云霆双腿上的伤势多少还要将养休息十天半月的才能似常人一般下地走路,饮恨看在血脉亲缘份上也没有立刻派人将他拖出宫去,反正后宫之中自先皇妃嫔风流云散之后空闲出不少房子,不管怎样,先在皇宫里好吃好喝的侍奉他十天半月的,对这个注定一辈子在大理国中不能在太阳光下相认的亲生哥哥,自己总归是十分仁至义尽的了。

    大大出乎饮恨所料,段云霆他竟然天生不沾丁点酒肉,他并非佛门弟子,也并非道家三清,如此变态虐待自己也确是当真让人十分不由自主的深深疑惑和好奇:

    “你这又是何苦?”看见桌案上整整三日未曾动筷的丰盛酒菜,饮恨心中虽然疑惑,但是眉眼间,仍然是一副无名火起,气急败坏的急躁模样,“别妄想整日里不喝酒不吃肉的在朕跟前装可怜,朕就会好心让你留在宫里,妄想,”他说,“或许朕真的不该对你心软,真的不该留下你这个天大隐患,不要以为朕之前是江湖中人,斩草除根的事,就当真做不出来。”

    “闭嘴,在云霆面前,少给我提这个朕字,你根本不知这个字的分量,”他说,“当年宝善王虽然是篡权夺位,但是当上皇上之后,一月里总有半月,是在御书房里彻夜批阅奏折直到劳累过甚一头栽倒在地上的。”

    “道家讲求无为而治,”他听了之后嗤嗤笑笑,“彻夜批阅奏折,只是在彻夜证明他的无能无用而已。”

    “我们段家,没有无能无用的皇上,”

    “父皇若是当真文韬武略,倾尽天下,又岂会怕一个鹿妖生的孩子。”

    “当年你胎上的清徽紫印显在淑妃丹田上,清徽紫印昭示着日后的弑君杀父之祸,必须母子一尸两命沉江处死,这是神谕指示,是神的旨意,大理皇族中人,任谁也不会有半点怀疑。”

    “哼,神的旨意,你可知这漫天神佛仙圣不知能有几亿恒河沙数之多,各个下的旨意都要俯首恭听,你我岂不是要活活累死。”

    “天生反叛,天地岂能容你,”

    “无妨,天地本就无情,道法本就自然,即是无为而治,一切皆因因缘际会,生死是缘,聚散是缘,不仁不义,本也是天道本分。”

    “即是本分,对你自然也是一样,即是缘分,皇位得失,也就不必再过于那么执念,”一丝十分不可思议的深邃迥异目光,在段云霆湛蓝清澈的水润眼眸中一瞬之间不可名状的横波流转,一闪而过。

    “看看你身后,”停顿片刻之后,他微微有些怪异的看着他说,

    “什么?”

    “我说要你回头看看身后,大祸临头,尚不自知。”

    “什么,你说什么?”慕风颜一时间神情微微有些恍惚惘然,“我身后,我身后跟着的御前侍卫虽是妖精,但是也不至于大白天的现原形将你吓到……”

    “喂,你们想干什么,放下刀剑,”慕风颜下意识的回过头去,看见自己身后几个贴身侍卫竟然各个将手中刀剑对着自己,他一时间还未及明白究竟是怎样缘由,心中只道是段云霆刚才那番口出狂言惹恼了身后这般杂毛妖兵,登时间气急败坏的沉下脸来喝令他们放下手中刀剑,不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对一个双腿尚未痊愈如初的残废太子无礼。

    但是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因为那些把明晃晃的刀剑分明是对着自己前胸后背半寸不曾离开的,他登时间大惊失色的回过头来双眼圆瞪在段云霆脸上,“你,你一个肉体凡胎的凡夫俗子,一个双腿被挑断青筋的残废,怎的竟会在短短数日之间,就将朕身边这些杂毛妖兵收为己用,”他一脸十分不可思议的圆瞪着眼睛惊诧万分的看着他的眼睛问他,“你,你自幼身无半点道法,又怎会知道他们本是一群妖精,”他问,“披云山上的腰牌令箭是裳千炽他亲手交给我的,这些妖兵却为何会听从你的命令,难道说……”他一闪念间似乎是隐约猜测到了什么,但是可惜,刀剑包围之中,一切已经为时已晚。

    “你,你,你……”清澈眼眸中一抹十分不可思议又追悔莫及的绝望眼神和目光,在无尽忿衍的背叛欺骗与出卖中,随着眼角间那不争气的滚滚清泪,一点一滴的悄然湮没在夕阳流霞下的大理皇宫之内,浮云澈水中的沧山洱海之间。

    “乱云殿八大殿前护法,你是第七个,”段云霆漠然冷笑之间已经自簇新竹榻上慢慢站起身来,“可知乱云殿中排名第八的千云护法是谁?”他问他,“纵是之前不知,现下也总该知道了,”他说。

    “最后一个问题,一个冷宫中的残废,是怎么和千里之外的乱云殿主勾搭上的?”饮恨一片伤心绝望中仍旧是一脸不甘心的冷冷看着他问。

    “因缘聚散,”段云霆听了之后淡然笑笑,“早在宝善王篡位之前,云霆即在因缘际会之下于点沧山下偶遇乱云殿主裳千炽,”他说,“因为投缘,他与我即在点沧山下八拜相交,后来我被宝善王挑断双腿青筋打入冷宫之中,也是他暗中派人在冷宫里守护我直到今日,”他一念及此,眼眸间忍不住潸然落下几滴逝水清泪,“其实云霆并非不知他长久以来的妖染天下之心,只是觉得他本性不坏,只要在机缘之下好好劝导劝导,对我大理皇朝也并无太大威胁,”他说,“倒是你,自幼一身天生精深法力,裳千炽他自知自己日后未必能收降的了你,因此上根本就没打算让你当这个大理皇帝。”

    “哼,妖精就是妖精,是非不辨,好歹不分的,让你这个心机深沉的废太子当上大理皇帝,他就一定有机会妖染大理江山吗?”

    “总好过让一个神仙当皇帝,回过头来反咬他一口,”

    “别傻了,你对他没什么利用价值,也没什么利益交换,他今日能扶持你当上这个大理皇帝,明日一样可以将你废掉,另立新君。”

    “我们是朋友,我自认对他还算了解,”

    “我们也是朋友,”慕风颜气急,“他不是照样背后阴我一道,”

    “依靠各取所需得来的朋友,又岂能天长地久,”

    “段正仁反叛,是你背后指使?”

    “不是,”

    “鬼才信呢,”

    “是乱云殿答应他以数千法力精深的妖兵相助,因此上看见你身后那些妖兵,他还一直以为你是来增援他的,”

    “难怪我入城这般顺利,段正仁他脑袋滚到地上之后,还瞪眼问了我一句为什么,”

    “他死的不冤,当日父皇他身中奇毒,含恨而终,少不了他一份功劳,”

    “你本来早可以勾结裳千炽杀了宝善王登基称帝,但是却有意等到今日,就是为了要将我一网打尽,永绝后患,”慕风颜倏忽之间灵台清明,恍然大悟,但是一切为时已晚。

    “机关算尽,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若是聪明一些,总该发现裳千炽腕上所戴手串,是咱们大理皇族最珍惜的水月菩提子串成,那还是在宝善王府时赠给他的,没想到,他一直戴着。”

    “你是黄雀吗?”他问,“黄雀又岂会拿蝉儿做饵引螳螂自投罗网?”

    “看在裳千炽份上,只要你肯废掉这身道法武功,我会挑间最好的冷宫给你。”

    “不必了,愿赌服输,要杀要剐,任你自便。”

    “失去自由,未必像你想的那般痛苦,”他说,“这世上大多数人,一辈子也不曾离开过自家门外方圆一百里的地方,”

    “废话少说,朕在江湖上时,天南地北,云游四方,岂是你一间小小冷宫就能困得住的,”

    “在江湖上漂泊久了,总该找个歇息的地方,”

    “朕歇息的地方在象山,只是,现下再没机会回去了而已,”

    “象山也本在江湖之中,又谈何歇息,”他说,“皇兄其实不知,要将你送去哪里,才能彻底离开江湖?”

    “好啊,乱云殿中的千云大护法,竟然劝说别人离开江湖,这岂不是与在和尚寺前卖梳子一般荒唐可笑,”

    “可笑什么,大理国中带发修行之人本也不少,”

    “别高兴太早,你能不能当这个皇帝,还要杭州城里的赵玖儿说了才算,裳千炽还用得到我,赵玖儿现在还要从披云山上买那些金丹银丹吃的呢,”慕风颜蓦然想起这档子事来,就似是蓦然间抓到一棵救命稻草一般,冷冷提醒他说,“千云大护法难道忘了,历代大理国君都要大宋朝廷册封一事吗?”他说,“赵玖儿现下已经正式在朝堂上监国辅政,这册封大理国君的事情,十有八九最后要落在他身上,”他冷冷笑笑,“最不济,那道册封圣旨,也能换我一条命出去。”

    “宋金对峙,大宋朝廷现下正自顾不暇,这册封储君的事情,以后未必会有人管了,”

    “既然你这般自信,为何现在不将我一刀砍了?”

    “为兄可不想当个不明不白的皇帝,”段云霆一念之间忍不住微微笑笑,“其实刚才为兄一直在反复斟酌考虑,是将你交给大理寺好还是刑部好,”他说,“又或者,三堂会审最好,”

    “哼,审我,不怕抖落出你是个私生子来?”

    “宝善王恶行早已昭告天下,段正仁勾结妖兵之事也证据确凿,你不过是个依约给他送妖兵来的从犯,虽然谋逆之罪不分主从,一律当斩,但是因为你的皇子身份,我想最多也就是个在天牢中赐死而已。”

    “派人将我送回去象山,一把火烧了。”

    “放心,你的墓葬,皇陵中早就准备好了,”

    “既如此,我先回天牢里等着了,”

    “还是水牢好些,”他说,“按照规矩,天牢里只能穿一件蔽体内衫,”段云霆微微有些尴尬的涩然笑笑,“但是你是知道的,大理国的内衫都是通体透亮的冰蚕丝织成,隔着五层衣衫都能看见胸前一颗黑痣,”他说,“水牢中水深及胸,狱卒替你送饭时,总不至于太过尴尬。”

    “拿透亮衣衫给人穿在身上,大理国历代皇上难不成全都是变态的疯子?”

    “为了防止狱卒肆意鞭打犯人,也为了防止外面有人私自替犯人夹带匕首短刃,更是为了防止犯人私逃出狱,若是半夜里还好,若是光天化日之下,他即是逃出去,只怕也无颜再苟活于世了。”

    “风颜不当皇帝,也不当囚犯,我现在就可以咬舌头自裁,你们总不至于连死人都不放过吧,”他说。

    “哦,差点忘了告诉你,进了水牢的人,手脚被铁链捆着,自是无法生出什么事来,但是嘴里一定要塞上苍耳,不然叫喊之中很容易咬到自己舌头。”

    “段云霆,你不得好死,”

    “段风颜,你不得不死,”

    “我不姓段,我是妖精,不配姓段,”

    “云霆本也不姓段,怎么,人世一遭,你真的不记得,灵鹞山上的流月护法了吗,娑罗树神,慕水风颜……”

    ……

    ……

    (四)

    久远之前,因为梵天一脉和五方佛主有意和睦相处,因此上忉利天庭中的神尊帝子被借调去五方佛主座下当护法侍卫的不在少数,流月本是日宫天子之子,但是因为忉利天庭中众位上神在三界中风流成性,不管是和仙子,妖女还是人间的公主,都生下来不少天资聪慧骨骼清奇的私生神子,日宫天子也不例外,在三界中的私生儿子数不胜数,流月只是其中之一,他的父亲是日宫天子,母亲是云彩女神,自出生开始就一直和母亲一起在母族中长大,想要让父亲想起来他,必定是要为忉利天庭立下几次显耀功德才行。

    后来他终于等到了一个立功机会,那就是湿华大神为了灭世和灵鹞山一脉生死决战,忉利天庭自然是要相助湿华大神的,因为那一次是人世太过堕落,众神才决定灭世,只是每一次灭世,都必是要湿华大神亲手执行,那时流月的兄长正在人间为帝,这位兄长名叫真誓王,是日宫天子和云彩女神的姐姐,云霞女神的儿子,这个儿子虽然一直在人间称帝,但是日宫天子还是很看重他的,不然也不会请求七仙人在朝中辅佐他,七仙人虽然从不在忉利天庭中任职,但是论身份却比帝释天还要高上一辈,那一次,湿华大神用手中三叉戟搅海,引海水倒灌大地灭世,但是真誓王和七仙人却提前准备了一条大船,因为在海水倒灌大地之前,真誓王在皇宫外的一条小溪中发现一条奄奄一息的小鱼,好心将小鱼装在水罐中带回去皇宫中,但是第二天,小鱼变大了,真誓王就将它放在御花园中的莲池里,第三天,小鱼变的更大了,莲池装不下了,真誓王将小鱼放在皇宫外的河中,第四天,小鱼变的更大,河中也装不下了,真誓王将小鱼放进了海中,这时小鱼现出真身,原来是毗湿奴世尊,世尊告诉他七日之后会有大水淹没大地,他可以准备一条大船,装上所有动物和花树,他会将船带去安全的地方。

    真誓王后来准备好了大船,淹没大地的大水如约而至,真誓王和七仙人带着动物花树躲在船上,毗湿奴化身的灵鱼现身,用蛇王婆苏吉当做绳索,将大船在一片汪洋中带去了喜马拉雅山上,后来大水退去,大地恢复生机,真誓王开始在大地上从新造人,他也因此被称为人间的第一任摩奴。

    但是湿华大神的这一次灭世却惹得灵鹞山上的灵山佛祖大怒,下战书和湿华大神决一死战,忉利天庭那时虽然和湿华大神关系不是很好,但是也准备出兵支持湿华大神,流月为了让父亲注意到自己,自请去当了忉利天庭十万天兵的先锋统帅。

    但是因为灵山佛祖法力无边,十万天兵很快败下阵来,流月也被活捉,后来经过西天极乐佛主说和,梵天界和五方佛主修好,和睦相处,本来这样一来,灵山佛祖就该将流月自灵鹞山上放回,但是流月在和灵山佛祖对战时受伤失忆,灵山佛祖也不敢立刻将他放回,毕竟日宫天子虽然性子温和,但是云彩女神脾气暴躁,灵山佛祖当时就以养伤为名将流月留在灵鹞山上当护法,流月的失忆其实很快就恢复了,只是那时忉利天庭中有很多神尊帝子前来五方佛主座下当护法,流月也知道这些护法中有不少是特意安插的眼线,他这时自然要顺势留在灵鹞山上,毕竟当细作眼线,也是能够成为一件显耀功德。

    当时灵山上有一棵修炼了数千年才得以修成人身的娑罗树精,在灵山佛祖指点下顺利渡过天劫成为娑罗树神,佛祖为他赐名慕水风颜,收在座下成为灵鹞山护法,当时就是他奉佛祖之命将流月押回来灵鹞山上监管,但是他私下里对流月很好,甚至想要悄悄将流月放走,流月后来也未曾对他隐瞒自己愿意留在灵鹞山上的原因,也是在心中认定他不会去佛祖跟前告状,二人在灵鹞山上万年交情,是灵鹞山上无话不谈的一对好友,那时因为忉利天庭和五方佛主之间关系很是和睦,所以流月也渐渐忘记了自己当初留在灵鹞山上的真正目的,毕竟那时的流月在灵鹞山上也是一个声名显耀的护法神尊,再不需要去努力得到父亲日宫天子认可,而慕水风颜待他亦兄亦友,灵鹞山上,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可以长久安身的地方。

    但是好像,流月心中许是只有慕水风颜一个好友,慕水风颜却自来对世间一切众生慈悲为怀,平等待之,娑罗树本是灵鹞山上的神树,那自然花叶有医治顽疾奇效,慕水风颜自来不介意华严太子母族中的那些仙鹿前来取娑罗树叶回去炼化仙丹,也不在意任何仙精妖孽前来取花叶医治练功时走火入魔所致经脉逆转之症,后来有一次,流楹花境中的二位皇子前来取娑罗树花叶时顺带着偷盗了不少一直是慕水风颜负责看管的陀罗树上仙果,流楹一族担心遭慕水风颜报复,就亲自挑选了族中一位容颜娇媚的亭亭少女送来灵鹞山上当作是侍奉娑罗树神的巫女。

    这个巫女名叫紫楹,自从被送来灵鹞山上就十分懒散顽劣的很,但是心思倒是十分纯良温善,崂山上的侧妃流苏就曾经因为怀胎时身子不适前来灵鹞山上求药,紫楹一下子送了她一大罐子仙丹,那是慕水风颜用了半年工夫好容易炼化成的,流月当时还在一旁稍稍的有些幸灾乐祸的说没将慕水风颜在灵鹞山上的分例钱全都拿去买酥酪喂山中的松鼠吃就算对得起他了。

    但是其实这个紫楹自认为像慕水风颜这样的上神根本不用吃饭,只需吸取天地灵气日精月华即可,因此上确是也从来没替慕水风颜准备过一次茶饭,连她自己,都是因为懒怠吃饭而日日依靠啃两口灵鹞山中的仙果过活。

    但是即是这样,灵鹞山上也从未有人胆敢对她出言斥责半句,只因流楹一族天生身内孕化的那颗七步化尘毒珠,虽然昆仑山上有解药,但是平日里也着实是没人想要平白招惹这个麻烦,毕竟她是慕水风颜的巫女,自是该慕水风颜日日对她严加管教。

    慕水风颜后来也以为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成为灵鹞山上一个最大笑话了,开始对紫楹日日严加管教,逼她日日修持精进,气的她几次三番想要自灵鹞山上逃跑,但是其实慕水风颜如此也是为了她好,因为七步化尘珠是她在三界中被无端寻借口诛杀的最好理由,日日勤修精进,可以借灵鹞山上灵气将身内七步化尘珠奇毒消解掉,而且花树一族生来没有命魂,虽然可以和天地齐寿,却不能入六道轮回,慕水风颜当日也是成为上神之后才修出命魂,可以和有情众生一般入六道轮回,而紫楹想要修出命魂,至少也要先修成上仙才可。

    但是慕水风颜如此用心却自来未曾被紫楹知道,紫楹那时一心只想着要逃下灵鹞山去,偏巧这时,应龙将蚩尤被斩杀之后砍成四块的神躯送来灵鹞山上,劳烦借灵鹞山上的丹炉一用,灵鹞山上的丹炉一直是被慕水风颜负责看管,因此上那一次,其实是慕水风颜相助应龙将蚩尤四块神躯在丹炉中炼化成四颗血元珠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慕水风颜后来一直被蚩尤那些幸存手下心中记恨,在知道巫女紫楹和慕水风颜之间关系不睦之后,就趁机引诱着紫楹在慕水风颜闭目修炼时在清茶中下了鬼迷丹,慕水风颜喝下掺入了鬼迷丹的清茶之后开始魔性大发,想要砍杀佛祖,被佛祖一掌废掉五成功力,打下十八地狱受罪。

    紫楹没想到鬼迷丹竟能在灵鹞山上惹出来如此祸事,惊恐之下竟然自裁,幸而她之前在慕水风颜的严加管教下已经修成上仙,身内刚才修出命魂,自是可以入六道轮回,因为清裳宜欢城中的水铃仙后水晞本是出身流楹一族,所以在十二因缘牵引下,紫楹投胎成了清裳宜欢城中的清裳仙子,而慕水风颜却是在十八地狱中受了几千年罪才得以入轮回投胎,流月当时怀疑慕水风颜被下鬼迷丹这件事情和蚩尤神躯被炼化成四颗血元珠的陈年旧事脱不开关系,所以向灵山佛祖自请下凡探查此事,佛祖许他带记忆投胎,但是此举有违天道,出生之后必定是灾劫重重,他在冷宫中双腿残废即是天谴,但是也趁此机会暗中查实裳千炽即是当年蚩尤大神的坐骑爱宠云豹貔貅,裳千炽为了兄长辟邪貔貅而费尽心机的筹谋夺取四颗血元珠的江湖传言只怕是披云山上有意放出去的,因为裳千炽现下必定是要设法掩饰他谋算四颗血元珠的真正目的,那就是之前自己夜观星象,知道三千年一次的贪狼星命格现世的时辰就要到了,贪狼星命格上一次是显在蚩尤大神身上,蚩尤被应龙在钟山斩杀之后贪狼星命格在星象中再无踪迹,而今既然在星象中再次寻到踪迹,那也就预示着蚩尤大神在贪狼星命格现世之时,是有一次复生机会的,而这个机会自然是四颗血元珠在披云山上合而为一,借着贪狼星命格降世之机从新化出蚩尤大神神躯,眼下距贪狼星命格降世时辰只有不足三月,而裳千炽尚未将金血元珠自东华帝君手中夺回,若是想要在贪狼星命格降世时助蚩尤大神复生,势必要行上古秘术,此秘术可以让蚩尤大神以三颗血元珠合而为一复生,但是三颗血元珠需要三个身内灵气充沛的生灵血祭,不消说了,三个血祭生灵必定是云霆,风颜,尘孽,裳千炽不知段云霆真身,之前曾经以替他医治双腿为理由喂他仙丹,传授他道法,只是为了喂养一个适合血祭的生灵,慕风颜真身裳千炽自然知道,以他血祭,自是对蚩尤大神复生大有益处,慕云尘孽因为在昆仑山上时吸饱灵气,裳千炽自然是不会放过他的,段云霆知道饮恨真人现下正在大理城中探查乱云殿护法之事,为了迷惑裳千炽,还是决定按照之前和裳千炽约定的计划行事,那就是以反叛之罪,将慕风颜在洱海中沉潭处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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