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历1202年，潮汐之月。

    道格拉斯觉得这个月发生的事情，大概是四十多年人生中最为精彩的一段了。

    当然，也大概是人生终点前的最后一段路。

    在上个月月底发生了“麦迪森家族叛国”的事情之后，治安总局因为有麦迪森派系的人被撸掉了不少，再加上之前麦迪森派系相关的其他分局警员也需要重新审查，导致王都维序治安的人手一下子捉襟见肘。

    虽然他也曾上报议会申请调用一批人手，但议会的那些贵族本身对治安局的需求就不大，他们多少都有自己的私军，不需要担心安全问题。而身为贵族他们所面对的危险，也不是治安局的普通警员能够解决的，毕竟真正需要治安局维序长治久安的，都是无权无势的中城区人和下城区的贫民，上城区的贵族没这个诉求，自然那也不太把治安局的求助当回事。想要他们的私军来帮忙解决家长里短？那要是他们身边人手少了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咋办？

    议会的贵族到也不全都是这种类型的，起码莱恩哈特公爵不是，维多利亚王室也不是。但问题就在于，“麦迪森家族叛国”只是对于不知情的普通人的解释，这件事情的本质要远比那更加复杂，其实如果只是麦迪森家族自己搞事反倒是没那么多破事，坏就坏在这事把莱茵牵扯进来了，还是冲着把莱茵搞死去的，于是莱茵“不得已”升华成为超凡者，同时和自己也和忒雯丝达成和解，导致有了那惊世骇俗的一晚。

    尤其是这件事背后还涉及到可能存在的【终末】信徒，以及旧神入侵。再加上因为王国内部出问题，还有外在的教会虎视眈眈，这件事的体量太庞大了，一时间王国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太多。因为莱茵升华导致的全城乃至全世界范围的神秘要素活跃，让收到消息刚赶回王都的两位最强圆桌骑士都带队在城外那种秩序未及之地解决冒出来的大大小小的问题；因为教会的虎视眈眈，莱恩哈特大公将自己的人手全部派往南境封地，预防边境可能发生的战争问题。

    而维多利亚王室……唯一能够拿出来帮忙的近卫军，被麦迪森家族给收拾的干干净净，连预备役都没放过，短期内是没办法重新培养了。不过近卫军本身就是个应急用的手段，他们的用处在于从世俗层面保护王室，所以也不必急于一时，有了麦迪森家族做鸡震慑，短时间内应该是没有纯粹的世俗势力敢搞事情，如果不纯的话，那就等圆桌骑士动手呗。

    为国为民的贵族，人手全部派出去救火了；手里有人的贵族，又不会帮助治安局。

    这就是道格拉斯面对的困境。

    而这个困境短时间没办法解决，起码他自己是没办法解决的。毕竟治安局局长这个位置比较特殊，因为工作的性质本身是对中城区和下城区的市民负责，所以理论上让平民来最合适，毕竟以王国这种阶级分明的国情，让贵族来当可坐不稳。更别说，王都还有一只连女王都要敬三分的猛兽，要是哪个贵族想不开坐上这个位置，可不一定哪天就被一斧子剁了。

    于是上任这个职位的道格拉斯，就是纯粹的平民，虽说他的家室也算富裕，但也就是家里有几个店铺，能够跟在大资本后面捡捡人家看不上的垃圾，能赚点小钱。而治安局局长的工资也不算多，所以道格拉斯本身也就是吃穿不愁的中产阶级，在这个时代，不是贵族也不是资本，那就等于无权无势。

    所以如果有什么事是他这个局长都解决不了的，那就真的没办法找关系。

    当然了，他确实有个自己都不知道的超级大腿，也就是莱茵。但一方面他对莱茵的分量认知不算太清晰，还以为就是个普通关系户，毕竟莱茵跟他只是合作关系，没跟他说太多。另一方面他本身是有点硬气的，不擅长左右逢源找关系，更喜欢自己死磕，所以平日也不欠人情不会受到裹挟，这也是莱茵挑他合作的原因。

    最后的结果就是，他这个本该稳坐后方的局长，都不得不重新上一线调查案件。

    然后，他大概率就要因为一个恶性案件死在这肮脏阴暗的下城区了。

    梦中游行，这是最近开始在下城区出现的违禁品。其实下城区的违禁品交易，道格拉斯心知肚明，但因为这些犯罪链的背后其实都是上城区的贵族，所以他也动不了对方分毫，而且下城区那迷宫一样的环境，他就算带队突突了交易现场，搞不好也会阴沟翻船被团灭，所以也只能有心无力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确为人正派有底线，但他也明白不能无脑追求正义，起码得保护好自己。

    但梦中游行是个例外，大部分违禁品只会伤害自己，把人身体搞垮。搞违禁品交易的也是帮派，如果下城区的贫民都把自己搞死了，那数量如此庞大的廉价劳动力就没了，到时候其他贵族绝对不会放过他们，毕竟这是竭泽而渔。所以这帮贩子也知道分寸，没有过度乱搞，这也算是一种制衡。

    梦中游行打破了这个平衡，因为这东西虽然有着和其他违禁品一样让精神得到愉悦的效果，但这玩意有个很严重的副作用，就是他会让服用者失控，失控之后虽然服用者自己十分愉悦，但是就好像将一个人内外割裂开来一样，内部的自我沉沦与愉悦，但外部的身体却呈现出野兽一般的狂躁，还是那种见人就咬的狂躁，以至于几乎所有的服用者都在嗑嗨了之后大开杀戒，搞了不少命案出来。

    然后诡异的事情来了，没人对这玩意负责。

    或者说下城区的帮派，以及帮派背后的贵族都懵了。这东西不是他们自己搞的啊，经过了几天的试探和扯皮，大家一合计，这事真不是他们之中哪一个瞎搞出来不敢说，毕竟他们有着自己的游戏规则，破坏规则只会被群起攻之。

    本来这件事如果只有贫民出事，应该是下城区的管理者也就是那些帮派负责。但下城区可不只有下城区的贫民。阶级封闭，不是地理封闭，上城区的贵族也经常去中城区的一些地方，中城区的平民官员也得往上城区的办公地点跑。下城区的贫民有门路有能力的还能到中城区找工作，甚至上城区贵族的继承人都有可能去下城区的自己工厂视察。

    结果就是，有中城区和上城区的人在下城区遇害了，当然也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上城区的贵族遇害还是因为自家内斗迫害，去下城区遇害只是手段，所以没人管。但中城区的那些人不是，他们作为普通市民又没有私军，所以只能求助于治安局。

    也因此道格拉斯才会出现在这里，结果不出意外也就死在这里了。

    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人类永远不会从历史中学到任何事。刀子不割到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有多痛。父母告诫孩子不要玩火，孩子直到被烫过才知道远离。因而道听途说的经验，永远比不上亲身体会过的教训。

    道格拉斯并非那种不听劝的人，但问题在于他听到的劝告本身也不是事实。他倒是知道嗑药之后的瘾君子会十分狂躁易怒，并且力大无穷。但直到看见那个身高两米五虎背熊腰像是被肌肉堆出来的怪物，如同野兽一般顶着枪林弹雨撕碎了他的四个全副武装的下属，才意识到梦中游行这玩意……恐怕是真的有点超出认知。

    当然了也是他运气不好，第一个找到的瘾君子，是一个快退役的地下拳手。这个拳手虽然身体依然高大健壮，但毕竟老了，反应没有年轻人快，精力也跟不上。但他想要退出也很难，赚到的钱大部分被拳馆分走，而现在他上场接的基本都是生死擂。最后走投无路，才选择服用梦中游行。

    而这个拳手本身底子不错，是他所在的拳馆的招牌，拳王级的人物。只是年纪大了些少有逊色，但服了药之后，直接就一飞冲天。那些精瘦的麻杆一样的营养不良的贫民，服了药都能徒手把人打死，就更别提这种老当益壮的，再加上他精神恍惚，梦中游行的本质又是神秘侵蚀，所以当道格拉斯找上他的时候，他已经算得上是怪物了，只是还保持着人型罢了。

    道格拉斯这次带了四个下属，都是治安局的好手，射术一流，而且自身格斗也不差，还穿了特制的护甲。下城区铳械管制，最多能够弄到粗制铳械防身，而这些人都是帮派分子，在这一次事件里他们是不会出手的，所以五个全副武装的铳械兵，来到下城区本该是降维打击万无一失才对。但那怪物刀枪不入，力大无穷，速度还飞快，如同野兽一般靠着本能疯狂杀戮，顷刻间就将道格拉斯的下属屠杀殆尽，就连他也遭受重创，五人带来的铳械和刀具都被那怪物徒手碾碎，身上的护甲如同纸糊的一般。

    要不是下属临死前掩护断后，重伤的道格拉斯也只会当场暴毙。

    但现在他也只是强撑罢了，毕竟这种伤势虽然不至于立即致命，但若是得不到专业的救治，哪怕大难不死，也是个终身残疾。更何况，下城区的环境如此肮脏，滋生无数疫病和蚊虫，好在潮汐之月的天气转凉，最近还来了寒潮，以至于大部分的蚊虫和细菌都死绝或者蛰伏等候下一个春天，不至于让伤口太快恶化。再加上这个时代的联络手段欠缺，屠杀发生的太快，他们都没来得及打信号弹，现在东西多半都被毁了，也没机会联络。

    毫无疑问，这是道格拉斯的死局，是绝境。

    更糟糕的是，不仅仅是物质层面的绝境。当那怪物展现出超出常理的状态的时候，那一直用来防护普通人的认知屏障，就在道格拉斯的眼前，绽开裂缝。

    神秘要素在精神层面的侵蚀十分唯心，本质上遵循的法则类似于“你凝视深渊，深渊回以凝视”。当普通人认知到了神秘侧的存在，那么原本用于保护普通人心智的屏障就会淡化，直至消失。如果一个人心智坚定还特别轴，或者说自我催眠，坚定地坚持唯物主义，对于各种超出认知的东西从不往神秘侧靠拢，坚信可以用科学解释，近乎扭曲的拒绝一切神秘，把魔法当戏法，那恭喜他，一辈子都不会受到神秘侧的精神污染。

    显然，道格拉斯并不是这样的人。其实大多数人都不是这样的人，总是会对一些事情抱有怀疑，甚至于有逆反心理，喜欢跟权势对着干。国家宣扬唯物主义，我偏偏觉得有神秘存在。再加上他本身就认识莱茵这个看着十几年长相都没什么变化的特殊存在，以及作为治安局长，有些案子查着查着就转交特殊部门了，要说一点怀疑没有那不现实。

    所以当看到那人形怪物后面的举动，他的认知防线自然就崩溃了，不过好在他本身接触的不是那种纯粹的由神秘要素凝聚出来的怪物，只是服用了源石被污染出来的凡人，所以也只是感觉头晕眼花，稍微有些耳鸣，程度还没有薇薇安在暗巷中碰到莱茵宰洛河严重。

    但这种程度的精神污染，外加上本身就受了重伤，他的意识终究还是没撑住，直接昏了过去。当然了，这也算是他的大脑对其进行的一种自我保护。在身体物质层面本身就不妙的情况下，会加剧精神污染的程度，所以还不如直接封闭掉一切感知，显然昏迷。

    可以说道格拉斯的本能经常会在关键时刻救他一命，要不在鲍斯和莱茵怎么会说他天赋异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