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老人又在医院，身体的感觉大不如前。脑袋晕乎乎沉甸甸的，四肢好像被绳索困住又像被石头压住似的，想动一动却无法动弹。老人的心更是沉重，如同一个火热的心突然被冰冻住后一块一块碎下来往下掉一样疼痛。这几天除了对阿强的生气外更多的是对阿梅的想念。这些天老人突然感觉到自己这二十多年来对子女没能端平一碗水，想念阿梅是因为悔恨当初没有从父亲的角度关心过，以为结婚了就任务完事了；想念阿梅是因为两次借钱都没借导致自己的外孙们成了孤儿，甚至阿梅失去老公后自己从没有问过。如今以为能传宗接代的儿子们一个结婚了但又是三个女儿，一个向着自己的媳妇儿快动手打他了，更不能指望有什么优秀的孙子了，一个至今还没有媳妇光棍着。多少年来，老人从来不服谁，而且从来没有低人一等过，因此总以为自己做的事都是对的，没有进行过反思，此刻躺在病床上，在回忆中反省时为时已晚。他是多么想见阿梅，那个曾经自己从没有拿正眼瞧过的女儿。现在老人自己感觉时日不多，在这不多的时日里老人唯一牵挂的不是没有结婚的小儿子，而是这些年让他忽略的阿梅，他想找阿梅说话，他想放下父亲高高在上的身段给女儿赔个不是，希望能弥补她心灵上的伤害。这些天出现在梦中和思念中的阿梅是那么的招人喜爱，这些天的思念里也只有阿梅一个人。曾经老人是那么幸福，那么儿女齐全，能享受天伦之乐的岁月里自己作没了最重要的人之一和最重要的爱之一部分。老人梦中见到阿梅了，梦中的他是那么的快乐，醒来后的现实世界和思念是那么的痛苦。老人想，明明上天给了我儿女齐全的家庭，我却不去珍惜，我却不去培育和享受那份女儿带来的亲情和爱。病床上的他只能悔恨。

    阿强和春花钱又输光了。春花发脾气让阿强出去借。阿强哪儿都借过，没人会借给他。春花让他去阿里家借。阿强不敢，春花抬手就一巴掌，阿强灰溜溜地出去了。到阿里家附近，看见阿里在院子里干活，阿强不敢上前，只能偷偷躲在角落里观察着阿里的离开。

    阿里的三女儿还很小，他着急收拾完院子里的活，给表妹准备柴火等东西后自己去医院看看父亲。一切妥当后，进屋跟表妹说了一些情况，亲了一口躺在表妹怀里睡觉的小女儿就想走。此时大女儿喊：“爸爸亲我一口。”阿里过来使劲儿亲了一口，回过头看见二女儿，又亲了一口，走出去了。

    阿里到了医院，让母亲和阿盛回家了。

    阿里在病房走廊里听阿盛说，父亲在睡梦中总是念叨阿梅的名字，醒来后就流泪，问话啥也不说。

    阿里坐在父亲病床旁边时父亲翻了身，仰躺后说：“阿里，你是家中老大，你说，我这些年是不是对你小妹关心的太少了？”

    阿里说：“爸，你胡思乱想什么呢？好好养病，快就好了。”

    父亲没有听阿里的劝说：“这些年我当过生产队长，干活办事都走在人的前面，让人仰慕，活的自以为很精明，临了到死才发现我比谁都糊涂，连自己的家庭都没有管明白，我愧对你母亲，也愧对你们兄弟姐妹几个，尤其愧对你的小妹。你们哥三个都是儿子，以后继承我的衣钵，虽然我没有什么衣钵，留下来守家，都得跟着我的姓，我跟你们相处的时间很长很长的，至少比与阿梅相处的时间长……”此时阿里看到父亲眼角的泪水，想打断父亲，说道：“爸，你别乱想了，好好休息吧”本想接着说：“阿梅这两天忙完手头上的事就来看你了”，但阿里没说，因为阿里也知道阿梅能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父亲没听阿里说话，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说道：“我应该拿出更多的经历和时间关注你小妹的成长，因为说长了你小妹能陪伴我的时间也就二十年，我现在大概明白你小妹当时为什么挑选老公，不是没有碰到合适的，而应该是等着我的一个拥抱，来自父亲的一个关怀和爱。二十年，太短了，老天应该多给几年时间，那样我就能活明白了，那样我就不会这么悔恨了，因为我能弥补你小妹那些年受到的心灵创伤，因为我能牵着你小妹的手送她上婚车，作为一个父亲看见自己的子女成家立业是何等的高兴事啊。但讽刺的是，你小妹结婚走那天，我竟然在屋里打扫屋子，就像终于送走了不愿接待的客人后赶忙收拾客人留下来的垃圾一样。这些事能怪老天吗？不能，老天给了我机会，让我有了个女儿，也让我有了比较好的头脑，能带领一部分人发家致富的头脑，可是我就忽略了自己有个亲生的女儿。我活该啊。我活该此刻躺在病床上痛苦，活该我梦中骂自己，活该我心痛到流泪。也不知道人生有没有来世，也不知道你小妹来世还愿不愿意作我的女儿，我看她是不愿意喽（‘喽’字说时拉长了音）。如果有来世，我想祈求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再作你们兄妹几个的父亲，但是，阿里，你是当大哥的，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在来世里要把一半的爱给你小妹，弥补我今生的亏欠，一半给你们兄弟三个，你是大哥，你给你两个弟弟讲好我说的话，到时候别说我爱你们爱得少。来世里，在路上阿梅向我跑来时我一定会抱起她，举过头顶绕一圈后再抱在怀里，使劲儿亲一口后抱回家。一定会带着阿梅在河边放鸭，绝不让她一个人每天孤零零地干活，她是我的掌上明珠，是啊，她是我的掌上珠，我前几年怎么就没能知道这个道理呢，糊涂啊糊涂。我现在连求你小妹来看我的脸都没有了，你说你小妹会恨我吗？不会的，她不会恨我的，但是她能忽略我，就像我当年忽略了她一样。被人忽略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啊。我还记得你小妹第一次借钱时绝望的眼神，我还记得你小妹第二次借钱时无动于衷的表情，我当时就带着无所谓的态度，总以为结婚后的阿梅的事是张家的事，而你二弟和三弟的事才是我的事，你说我是不是老糊涂了啊。”

    老人躺着说话，从来没瞧过一眼阿里，自始至终都盯着天花板，应该是为了不让眼泪流下来吧。阿里看着父亲，他心里也痛苦，但他比谁都清除阿梅和父亲之间的隔阂有多宽。阿里决定找阿梅说说父亲的变化。

    第二天阿盛来到医院后阿里去找阿梅了。

    到了阿梅家，她的大儿子跑来迎接舅舅。阿梅给阿里倒水，坐在阿里的对面，问表妹的情况和他家的孩子，绝口不提父亲的事。正好这时，阿梅的婆婆进来跟阿里打了个招呼出去了。阿里一一回答完了阿梅的寒暄后说：“咱们父亲念叨你呢，你要是有空就去看看他老人家吧。”阿梅没思考就回答道：“那天阿盛没能砌完墙就回去了，要是没人看院子一到晚上村里的猪狗都来骚扰，我要是不在家，老太太一个人看不过来，没办法。”阿里明知道阿梅不想去，但就不想让她找借口，接住阿梅的话说：“你可以放心去，我可以给你看院子。”阿梅说：“院子你看了，但小儿还小，吃饭什么的挑剔，别人很难伺候他。再说，你不回去表妹谁来照顾啊？”阿里找不到别的理由了。干脆把今天父亲在病床上说的话重新转述给了她，说完阿里就走了。

    阿梅也没出去送，坐在原来位置上低头盯着地面，估计回忆着刚才阿里说的话。阿梅的婆婆把阿里送到门口说：“来了应该吃完饭再走多好，你爸咋样，听阿盛说病了？”阿里走到大门口，回过身说：“嗯呐，现在住院呢。有空过去串门啊。”至于病得怎么样阿里没说。

    晚饭时，婆婆对阿梅说：“你哥来了怎么没吃饭就回去了呢？”阿梅说：“家中老爷子病重，我哥着急回去了。”婆婆这些年也知道阿梅和父亲之间的关系，此刻阿梅说“老爷子”没称“爸爸”之类的，说明阿梅还是解不开心中的解。自从张欢他爸去世后婆媳二人带着两个孩子相依为命，婆婆真把阿梅当成了自己的姑娘来疼，也看到阿梅的孝顺，因此生怕阿梅留下什么遗憾，就说道：“孩子，你去看看你父亲吧。你妈我也是个老人，老了老了会更加思念自己的子女，现今你和两个孩子在身边，能彻底缓解我对张欢他爸的思念，但你爸却不能。孩子啊，别嫌妈唠叨，我是不想让你有遗憾啊，人这东西啊，也就那几十年，何况到了你爸那岁数后还能有几年，老了最想看到的就是儿女了。孩子，别怪妈没经历过你的苦就劝你如何做。如今你爸已经后悔了，如果当初有人早点劝他对你们兄妹一视同仁，就没有今天的遗憾了。妈在你身边呢，妈劝你是不想让你有遗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