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神亦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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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

    余延从此就成了霍且非最小的弟子。

    山上的生活算不得寂寞,也只是和余延三岁之前的日子作比。

    教徒弟对霍且非不是件稀奇的事,他以前教过不少徒弟,不过几乎都要死绝了,只有江陵卫氏的卫宗主还活着。

    本来这一个人的日子都过习惯了,偏偏老天让他在某一年的冬日捡到了尚在襁褓中的曾暮寒。

    有了照顾曾暮寒的经验,霍且非照顾起余延来得心应手。

    两个徒儿的年纪一个比一个小,却都听话懂事,而且十分聪颖。

    往日山上就只有曾暮寒和霍且非两人,霍且非是个有趣的老头,且曾暮寒又不似余延有那般坎坷身世,终日被困在一方小院里。

    因此在余延没上山之前他也不觉得多么寂寞。

    但听说余延要来,最开心的就是曾暮寒,老早就收拾出一间屋子准备着。

    可惜辛苦整理出的房间没派上用场。上山第一天,这闷葫芦似的小师弟没同他说上几句话,却在晚间就寝时分拽着他的衣服不松手,还是不说话,只用那双葡萄粒子似的眼睛望着他。

    曾暮寒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小师弟生得可爱,又因为从霍且非那里听来了他的身世,曾暮寒对他更是怜爱。

    他年纪小,哪里懂得人心险恶,疑惑师弟这般懂事可爱,为何会遭人厌弃,连亲生父母都对他不闻不问,日子过得竟比不上他这个无父无母之人。

    见余延如此模样,他摸了摸余延的小脑袋,笑道,“师兄不走,就在这儿陪着阿延可好?”

    他以为余延这般是因为年纪小离不开人,其实不是。余延长到三岁多,打他记事起除却二叔外,似乎所有人都厌恶他。

    但他才这么小,才遇见几个人呢,大可不必自我厌弃。

    霍且非虽然古怪,但对他很好,并没有给脸色或者恶语相向。曾暮寒比余延大三岁,力气也大,能把他抱起来。他听见师兄同师父说:

    “小师弟怎么这么瘦啊,是不是在家里吃不饱,以后可得多做些好吃的。”余延盯着曾暮寒的侧脸,师兄是个比二叔都要温柔的人啊。

    余氏家大业大,再怎么不欢喜余延也不能紧了他的衣食,更别说还有余俊平这个难对付的祖宗。

    霍且非也抱过余延,觉得曾暮寒的话有点夸张成分在里头。余延虽然不胖,可抱起来也不轻,怎么着也跟“瘦”字搭不上关系。

    但他琢磨了一下,不管怎么说余延现在也是他的徒弟,这么大点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亏待了他。

    霍且非让曾暮寒把余延领过来,和颜悦色地问他喜欢吃什么。余延歪头想了半天,才蹦出一句:“我不挑食。”

    这话让师父师兄对他又加深了几分怜爱: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能被……唉,霍且非在心里摇头,想这余俊策真是有那个大病。

    这深更半夜的开火做饭也有点不现实。霍且非挠挠脑袋,从后厨里一堆压扁的点心里挑出几块卖相好的给余延。

    余延不喜欢甜,但是师兄师父热切地看着他,他不好意思推拒,只好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来。那一口吞下去的不像是点心,好像什么毒药一样。

    曾暮寒看他这样,关切问道:“小师弟可是不喜欢?”

    点心实在是有点干,余延咬了一大口,在嘴里怎么嚼都嚼不开。他腮帮子鼓得溜圆,口齿不清地说:

    “谢谢师兄,我很喜欢。但我还小,二叔说小孩吃多甜食会长虫牙。”

    曾暮寒看出余延不喜欢来,因此看他吃了两块就把点心收起来。

    待到余延细细漱完口,霍且非就催两个孩子早点上床睡觉:不睡够觉的小孩儿可长不高。

    余延这一下午让霍且非领出去熟悉山头,四处走来走去也不觉得累,只觉新奇。

    太白山是和别院一点儿也不一样的地方,有很多长得奇怪还会喷火吐水的怪物。

    师父说那些是妖兽,专门吃他这样的小孩儿,等他再大一点儿才可以进深山。

    小孩子忘性也大,离开别院的那点儿伤心都被花花绿绿的妖兽挤走了。

    硬要说伤心,那也是因为不见了的二叔。

    他很担心二叔的安危,因为父亲说二叔此次去了元氏就再也回不来。

    小孩子藏不住脸上的那点情绪,霍且非看出他的担忧,把他抱到膝上,摩挲着他脖子上的佛珠:

    “这是元氏的东西。”霍且非一眼就看出佛珠的来历,“好好把握,他二叔能不能回来,就看你怎么做了。”

    小孩子哪能参悟他的话?余延攥着佛珠,一半开心一半忧心。开心二叔不会死,忧心他该不会真要去元氏做上门女婿吧?元宗主看着就不好相处,他女儿肯定更难相处。

    余延才多大个人,折腾半天,怀里的几本书册竟掉出来。霍且非比他先反应过来,弯腰捡起,接着月光看清封皮的字。

    “你二叔给你的,他倒是贴心,为你考虑的全面。”霍且非咂舌。

    二叔最后留下的东西就剩下几本书,余延也没说什么,从师父手里接过来接过来就顺手塞到枕头底下。

    老头搬了个椅子坐下,“我得提前跟你说明白啊,你来这儿可不是享福的。要过少爷日子那是没有的……咳咳,虽然你原先过得也不是少爷日子。总之,在这儿的生活绝对不会比你在余氏轻松。你还有什么异议吗?”

    余延摇摇头,又点点头。“师父,咱们穷到连饭都吃不上吗?”

    霍且非捋胡子的手一个没收住,差点薅下来一把。

    “那倒是不至于……不是,你二叔怎么跟你说的,在他眼里我就混得那么不好吗?”

    小孩眨眼睛,“可是我在家里也只是能够吃饱饭啊,师父你说这儿的日子还不如家里,那不就是连饭都吃不上嘛。”

    曾暮寒笑出声来,“师弟,师父不是那个意思。他的意思是,在山上衣食住行都得自己解决——要是方便的话,最好连师父那份也一起。我说的对不对啊,师父?”

    霍且非扁起嘴巴,“大人说话……大人和小孩说话,你个大孩插什么嘴。”

    “哦——”余延点点头,似懂非懂。“所以我和师兄要像二叔年轻时候那样,跟小鸟一起住在树上,自己摘果子和打猎吗?”

    “呃……那倒也不至于。”曾暮寒偏过身子,小声问霍且非,“师父,俊平先生说得是真的吗?”

    霍且非面无表情,“想都不要想,假的。我从他光屁股满地跑的时候就认得他,怎么不知道他还有住树上的时候。”

    白胡子老头觉得头疼。这娃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嘛!为什么话题越跑越偏,余延好像还要问,他可怕了。

    “对了小延你会不会自己脱衣裳?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会了,不会就让你师兄帮你。太晚了太晚了,师傅我得回去休息了,早点睡啊。”

    话跟连珠炮似的,余延脑子还没过弯,霍且非脚底抹油已不见踪影。

    “师父这……”

    曾暮寒比他淡定得多,“师父就是这样,习惯就好。”

    灭灯以后,余延忍不住想起那些糟心事,他心很乱。

    夜里躺在曾暮寒铺好的床铺上,他的眼睛还是闭不上。

    在余氏的时候,二叔是不和他一起睡的,和别人同床共枕对余延来讲还是第一次。

    他睡不着,身子不敢翻来覆去,怕打扰曾暮寒。

    实际上这个时候曾暮寒也睡不着,他小声呼唤,“师弟?师弟?”

    曾暮寒见他一动不动,也不知道余延睡没睡着,只好小声叫他。韶言反应过来连忙回应:

    “哎。”

    他师兄小声问他,“我看你一天都没有笑模样,你不喜欢这儿吗?”

    小孩捏紧被子,把自己半张脸藏起来。但他装了一会儿缩头乌龟后,又慢吞吞钻出来。曾暮寒也有耐心,静静地听着他折腾。

    “我只是不太喜欢笑。”余延小声解释,”唔,师父和师兄人都很好。山上也很好玩,我以前……只能在院子里,除却二叔之外没人陪我玩。我很喜欢这儿,起码多了师兄,还有师父……虽然,二叔不在了。”

    他怕从出生到现在都没一次说这么多话。

    曾暮寒见过余俊平,想起那位,他的眸子也跟着暗淡几分。

    “没事的,师父不也说俊平先生会回来的吗?别总是苦着一张脸,多笑笑,你要是开心的话,想必俊平先生在元氏也会跟着一起开心吧。”

    他犹豫了一会儿,把自己被子的一部分压到余延身上,手臂环过师弟的脖子。“这里就只有你,我,还有师父三个人,不用像在家里那样。”

    “如果有不懂的事,你一定要开口问;如果不开心,一定要说出来,这样师兄和师父才能知道啊。”

    余延在黑夜里无声地点头。然而,他这辈子竭尽全力也只能做到师兄的前半句话。

    他后来下山,意识到不是谁都和师父师兄一样。见过那么多人,真心实意把你放在心上,注意你开心与否的又能有几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