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神亦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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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打

    四月初四。

    今年的四月过得比以往大不相同,辽东百姓的记忆里,四月何时有过这么大的热闹!仙门百家相继来到余氏宗族,众位宗主少不了客套,惹得程宜风直打哈欠。

    云修混在众多程氏弟子中间,紧挨着程宜风,看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忍不住用胳膊肘怼他。

    二人借着众多弟子的掩护悄声说话,殊不知此时不远处有一道目光紧盯着他们。

    那人身着华服,身高八尺,远远看去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他样貌生得极好,可惜总是皱着眉头。

    卫臻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咒骂那不见了的人,迎面撞上一片凤凰——那是楼氏的族徽。

    他按下心里不耐,把目光收回来同楼氏宗主寒暄,可惜聊着聊着眼神就离了他身上,到了他身后程氏的方向。

    楼宗主似乎是看出他心事一般,笑道,“我看你一直看向那边,不去和程宗主打声招呼?”

    卫臻把眼睛收回来,干咳了一声,“算了吧,谁愿意看那糟心玩意儿。”

    楼宗主笑起来:“卫宗主其实只在找景棠吧。”

    卫臻身形一顿,反问道,“你知道他在哪儿?”

    楼氏宗主笑意更深,“也不能说知道,只是隐隐有个猜测而已。”

    卫臻向来讨厌楼玉寒,原本不打算理会他的故弄玄虚。他本想拱手告辞,但又想起另外一层关系,口气便软下去不少:

    “楼宗主这般聪慧之人,所谓猜测也不过是自谦罢了,不妨将心中所想告知卫某。”

    那人悠然道,“卫宗主客气了,我猜景棠必是让岳父给扣下了。”

    ——他是韶言的姐夫。

    “如此这般,卫某也不再费力去寻。”卫臻道了谢,心里更是不痛快。他积了一肚子的怨气没处撒,余延这个大出气筒又找不着。

    卫臻琢磨起余俊策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他是越来越搞不清余氏的用意。

    他等了半天没等到余延,进了大门倒在余俊策身边看到了个小娃娃。虽说知道这是余俊策的孙子,他还是有些气愤:

    早知道余氏这样消遣他,他干脆直接让侄儿替自己来好了!

    虽满心不舒服,但余俊策论辈分是他的长辈,又是余延的亲爹。因此卫臻并没有将那些不快表现在明面,只是面对清谈会有些漫不经心。

    他这副样子,全被秦氏宗主看在眼里。秦惟时身子不太好,拒绝了余氏给他的特别照顾,还是和大家一起站着。可惜站都站不稳,只好让两个弟子扶着。

    他这副模样的确令人唏嘘,早些年他病得还不像如今这么严重。但自秦惟时过了三十岁后,身体每况愈下,如今病得是连床都下不了,却还能躺着给人看病。

    秦惟时见到卫臻,打量他一会儿,便知晓卫臻的郁结之症越来越厉害,在心里头又拟出个方子。

    这几位大人物心思各异,除了君氏外心思都不在清谈会上。君淮想得简单,余延每年四月都借着休沐返乡,今年也一样,没什么反常的。

    确实一切照旧。余氏每年都在四月初四这天,于祠堂辟出一小块地方来祭奠余景。

    三层楼高的堂阁,从上到下密麻地摆着牌位。堂阁正中间是两块守家石——同样的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什么娇妻美眷,功名利禄,到最后都化成过眼云烟。

    而余延心想,他怕是死后连名字被刻在守家石的资格都没有。

    一连跪几个时辰,膝盖近乎麻木,不过那几块骨头同他们的主人一样坚韧,余延不觉疼痛。

    他仰起脖子,将目光从楼阁上收回,最后定在他兄长的牌位上。

    余延努力回想,居然记不清兄长的具体容貌。

    一种难以形容的悲哀包裹住他,他没起身,挪动膝盖一点点蹭到排位跟前,伸出手抚摸起牌位上的字。

    “大哥……”他喃喃道。

    众宗主依次落座,程宜风坐下后环视一周,见余俊策身边的余四公子和年姑娘,唯独不见余耀。

    程宜风琢磨着也许是余俊策安排他去干别的事,但他又突然想起余延也不在。

    “坏了!”他低呼一声,险些没坐稳跌下台。云修赶紧拉他一把,一句“您又怎么了?”还没问出口,看见程宜风失神的模样,也是一怔。

    程宜风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云修的手,低声道,“余三公子不在,只怕余兄要有麻烦,你快去寻他!”

    几句话前言不搭后语,但也云修大致听明白他为何如此惊慌。

    余三不敢对侄儿下手,可未必不会对这个积怨已久的二哥下手!谁知道他这个紧要关头气性上来了会对余延做什么!

    云修心里也乱,但脑子还算清醒。“余氏宗族都是机关,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他扶程宜风坐稳,倒杯茶给他压惊,“公子应该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他又有分寸,没事的。”

    他这话既是安慰程宜风,也是安慰自己。程宜风喝下一口茶,捂住自己跳个不停的右眼皮,苦笑道,“但愿如此。”

    不怪程宜风反应这么大,他同余三有过接触,知晓余言那好三弟的是个怎样的角色。余延虽不傻,心却软的很。他不懂权术,招架得住余耀吗??谁知道余俊策这老头的儿子做的出什么!

    这头余延还在他大哥的牌位前头兀自伤感,那头余耀已带了一肚子怨气前来寻他。他气得头脑发昏,险些误触了族中布下的机关。

    今日祠堂这边没有人,余耀更是不加收敛自己身上暴起的灵压。余延隔老远就感觉出他的气息,皱皱眉头给祠堂设下法阵。

    饶是如此,待余耀一脚踹开踹开祠堂大门,紧跟的那股邪风还是吹得祠堂中的牌位摇摇晃晃。若余延没有提前设上法阵,只怕祠堂今日非塌不可。

    不妙,相当不妙。余延暗叫不好。

    他这个三弟的脾气他是了解的,正常情况下若是提前知道他过来找事,余延定会跑得比兔子都快,教他抓不着,省着多出事端。

    但今日偏偏不是正常情况,他若是跑了,余耀在祠堂寻他不得,必定要拿这事向余俊策参他一本,惹出的事端更多。

    想到此处,他忍不住挑了挑眉,罢了,罢了,遇见这么个冤家,能怎么办,先稳住余耀再说吧。

    “三弟这是做什么?”余延转过头,微微侧身,柔声道,“这毕竟是祠堂,还是收敛些比较好。”

    亏余耀戴着一身怒气过来,这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把他的脾气化去一半。

    “不是有二哥吗?”余耀靠在门板上,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望着韶言,“二哥行事稳妥,定不会让我随心所欲。”

    多日不见,这小子竟也学会了虚与委蛇,余延心里惊奇,面上还是一副没脾气的模样。

    “好弟弟,二哥虽不知到底发生何事,但也能看出你心里不痛快。你拿哥哥出气也成,可能不能换一天?过了今日你拿二哥怎样都行。”

    余延发誓,他对那些个世家宗主都很少这般低姿态,今日却不得不如此对自己胞弟。在他心里,卫臻都比余耀好应付。

    “哦?怎样都行?”

    “怎样都行!”

    “可当真?”

    “自是当真!”

    也怪余延一夜没睡脑子不清醒,他现在就想着赶紧送这位爷走,话里带了一点应付和不耐烦的意思,虽然就那么一点点…

    但他这三弟生性敏感多疑,自尊心又特强,最受不了别人怠慢他。余延这话让他消下去的怒气又翻涌上来。

    但余延他还没完全糊涂,知道自己应下的是什么。他想,左右余耀不过是盼他死。

    余三公子听他此言,逐渐收起笑,目光里全是冷意。

    “那…若我想要二哥的命,二哥也肯给么?”他话音未落,手已伸向腰间的佩剑。

    余延虽已有防备,也没想到他真敢在祠堂里动手。他欲起身躲开,最好把战场挪到外面。

    但他跪得太久了,膝盖开始发痛。眼瞅着余耀带着灵力的剑尖就要刺过来,余延一咬唇,从背后抽出一把短剑来,堪堪接住胞弟的怨气。

    金属碰撞声中充斥着野蛮,这预示流血的声音在祠堂里十分突兀,上面高高放着的牌位也跟着颤抖起来。

    刀剑相碰的灵压震得韶耀手麻,余延借此机会跳远。祠堂空间不算逼仄,但若动起武来还是不够用,兄弟二人因此几乎不动用灵力,更别说灵术了。

    余耀擅于灵力控制,剑术和拳脚功夫则没那么擅长。如此,余延也占不得什么便宜。

    他手里的短剑并不适合正面打斗,长度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材质,比起余耀手里那把神兵利器……这把短剑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破铜烂铁。

    方才余延太过匆忙,来不及用灵力护剑,这一挡,剑身骤然多了两个缺口。

    余耀眉头一挑,面色不善地盯着余延的破剑看,“我连让你动用佩剑的资格都没有吗?”

    看来这是要不依不饶。

    余延想了想,还是把短剑扔掉,解下佩剑。

    但他根本没有扔下剑鞘的意思。

    这么对付余耀还是吃力,他的攻击说不上杂乱无章,也确实让余延摸不出规律来。搞不清他是修为高超还是单纯被气晕头,出招随心所欲——可偏偏剑剑都往要命的地方去。

    余延害怕余耀撞翻牌位,尽可能的把他往别的地方引。他三弟在那块咬牙切齿,“二哥这般瞧不起我,我连你佩剑真身都见不得?”

    余三下手愈发的狠,余延没有多余精力引他去别处,只好全神贯注地提防,搞得余延有点厌烦。

    余俊策的一门心思全在清谈会上,哪有闲工夫关心祠堂里跪着的次子和怄气不知躲哪里去了的三儿子。

    按照礼节,清谈会开始前,他这个东道主该是领着众位宗主敬天敬地,焚香祭祀。

    祭品奉上,炮仗也点了,他先登上祭台,点了三支香刚按到谷子里,“啪嗒”一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就从天上掉下来,不偏不倚砸灭了香火。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君眠正欲开口替余俊策解围,余俊策一言不发,死死盯着地上那个从天上砸下来的东西。

    他弯腰将那物件拾起,众人的目光也跟着过去:是一颗拳头大小,通体洁白的珠子。

    方才场面严肃寂静,这颗珠子就如同被风吹进池塘的一片落叶,引起一圈涟漪。眼尖的已经看出那是什么了,分明是颗记忆珠!

    没人在乎它从哪里来,最重要的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四月当真是诸事不宜!几个有头有脸的余氏修士都开始在心里哀叹,不知此事该如何收场。

    余四公子思索一番,拉过侄儿低声耳语几句。余霖年纪小,耳根子也软,怎么想都不会觉得四叔能害了余氏,就听他所言对祖父说道:

    “这珠子从天而降,应是天赐之物。依晚辈之见,不妨先看看珠子里有什么玄机。”

    这孩子容貌不似余延,可也是他的侄子。君眠之初见余延时,余延也不过这般大小。他看着余霖,情不自禁就将这孩子同余延联系到一起,更多了几分怜爱。

    余俊策还在思量,楼宗主却道,“那就依小公子所言。”他开了头,就陆续有其他庶族宗主跟着点头。余俊策无言,只是命人将记忆珠呈上。

    众人这才得以仔细观察。这珠子晶莹剔透,里头隐约着透露红光,看来记录的并非是过往之事,而是如今发生之事。余俊策拿起珠子摩挲,试图找到开口。

    说来也奇怪,从香火被砸灭开始,程宜风就觉得事情隐隐有些不对头。

    这种感觉在记忆珠被呈上的瞬间被同时放大,他暗叫不妙:恐怕事情已经如他预料的那般…...不,也许会更糟。

    他不顾周遭人的眼神,踉踉跄跄的起身朝祭台奔去,竟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生生扯断了手腕上的红绳。他朝余俊策大喊:

    “把那珠子放下,千万别打开!”